作者:汪卉婕(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三年級)
作品:《沙拉殺人事件》Sa-la sat-jîn sū-kiānn
演出:再拒劇團
時間:2024/11/15 19: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遊心劇場
《沙拉殺人事件》改編自日本荒誕劇作大師別役實(1937-2020)的同名劇本《さらだ殺人事件》,全劇以台語演出,講述一對剛辦完女兒雅惠喪事的夫妻,回到一團凌亂的家中後,開始就葬禮禮品、鞋子、茶壺等芝麻綠豆小事展開對話,直到第一幕燈暗前,觀眾才由丈夫口中得知,這對父母疑似因第一個孩子阿雄意外死亡而獲得保險金,這次又故技重施在女兒雅惠身上。隨著喪儀公司業務小林和陌生男子兩位外人的到來,只有兩人的空間被中斷,夫妻倆也從陌生男子帶來的收音機中聽到一則關於妻子交代丈夫買三盒沙拉,丈夫卻只買了一盒,導致妻子盛怒之下殺害丈夫的新聞,進而想起自己女兒的死。

這是別役實的劇本首次轉譯成台語演出,除了基於台語聲調比華語更豐富,更接近日語的說話節奏,導演陳雅柔也期待台語與荒謬劇的結合能迸出不一樣的火花。此外、故事背景也從日本改為臺灣北部地區的頂樓加蓋——臺灣在地化的風景,運用熟悉的語言及場景,試圖讓觀眾更身歷其境。本劇另一特點是摒棄以往使用效果器、播放Program、預錄背景樂的表演方式,改讓音樂設計李世揚在舞台右側現場演奏小提琴、口風琴及敲擊樂。聚光燈在轉場時由舞台轉到右側的演奏者身上,填補轉場空檔之餘,也凸顯演奏者的存在,營造出演奏者與劇中台詞搏鬥的巧妙互動,令人聯想到七八〇年代風靡臺灣娛樂圈的「秀場」演出形式。
我特別喜歡劇中呈現夫妻倆喪女心情的方式,一方面他們為了私慾殺害女兒而感到坐立難安,一方面他們對女兒的思念與悲痛卻被巨大的愧疚感和不安壓抑在不著邊際的對話底下。人們或許以為,殺害孩子的父母心中必定無愛,但這部劇恰好展現出這其中的複雜人性無法被輕易論斷。導演藉由幾個線索,暗示父母對雅惠的思念,首先是遲遲未處理的遊戲區——夫妻倆服裝已經換了幾輪,客廳座位也有稍微變動,唯獨女兒玩過的玩具依舊散落各處,彷彿雅惠從未離開。

其次是妻子無意間哼起牽亡歌《遊賞百花》的兩段歌詞「九月好花是芙蓉/ 兩蕊白菊在中央/ 女是屬陰男屬陽/ beh請花婆kap花公/ 十月好花是梅花/ 兩爿兩蕊是荷花/ 兩蕊荷花開相對/ 信女得子一時間」。牽亡歌本是生者為了讓已故親人的魂魄通往黃泉路上有人照拂而唱,承載了人們對亡者的思念。然而《遊賞百花》也有祈求綿延子嗣之意,這在《沙拉殺人事件》中變得格外有趣。妻子隨口吟唱,可以視為她用牽亡歌抒發自己對女兒的思念,卻也可看作舞台劇未及演出的後續——夫妻倆未來仍會再度懷孕並殺子謀財,所以此時才會吟唱祈求得子的《遊賞百花》。無論何者,牽亡歌的曖昧性再度凸顯夫妻倆在殺女後的矛盾狀態,直到聽完廣播新聞後這種內心衝突才正式浮上檯面——丈夫喃喃自語道「那位趙先生至少是因為沙拉被殺,雅惠卻沒有任何理由就被我們殺了。」然而妻子卻說「你忘了雅惠是什麼樣的孩子嗎?我們能活在這裡,就是雅惠被殺的理由。」

殺害一條性命,換取兩人的未來。這是個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的故事。《沙拉殺人事件》的成功在於,劇本並非只是單純將演出語言從日語轉為台語,將背景從日本改為臺北頂樓加蓋,編劇更把牽亡歌鑲入劇本中,轉譯成臺灣特有的悲傷符碼,藉由別役實特有的囉嗦對話、演員之間的拋接台詞和荒誕演出,儘管,整齣劇無人掉過一滴淚,卻足以讓觀者在離開劇場後滿腹鬱結。
責任編輯:陳明緯
審稿:解佳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