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智翔（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碩士）
當妮妃雅（Nymphia Wind）拿下美國實境節目《魯保羅變裝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冠軍後，變裝皇后（drag queen）在台灣的相關討論與展演活動激增。而以陽剛氣質為出發的變裝國王（drag king）雖未有同等熱度產生，不過其在台灣的發展，事實上也已有多年時間，並有集結性的社群存在，持續挖掘有別於皇后的國王美學，例如「Taipei DRAG KINGS台北變裝國王」。
本文邀來該社群的成員——成長於新加坡、目前生活於台灣的陳立婷 aka 南洋叔叔（Uncle Southside），分享變裝國王如何促成他的人生轉折，以及他的跨國觀察與創作思辨。儘管他受哈伯斯坦（J. Jack Halberstam）的著作《女性陽剛》（Female Masculinity）影響至深，但我們並未琢磨於國王的發展緣起與過去，或試圖脈絡台新兩國的變裝歷史與差異，而更著重於在他眼中，變裝國王如今與未來的可能性，還有身為一名變裝實踐者如何透過創作與行動，拓展大眾對於性／別與身體的想像，讓國王不再是相對於皇后的存在，而能真正長出自身的主體性來。
性／別創作的開端
「若無陰莖者，陽剛（masculinity）會是什麼？」這道圍繞生理結構與性／別氣質的問題，源自他大學時期對於女同志表演的關注，美國演員艾倫．狄珍妮（Ellen DeGeneres）1是他當時最主要的觀察對象，於是女性陽剛（female masculinity）逐漸成為他的研究興趣所在。從主修戲劇的英文系畢業後，延續此問題意識，某次駐村機會促成他完成了劇本《Pretty Butch》，並於新加坡藝穗節導演發表。編創這件劇場作品時，他在網路上接觸到Spikey Van Dykey與Landon Cider等人的表演，並邀請到Papa Cherry來帶演員工作坊，這是他首度與變裝國王接觸的時刻，不過除為研究國王表演出來的陽剛特質，他當時仍未想到要將變裝直接帶入劇場，甚或親身嘗試表演。
由於過去常到台灣度假，對台灣社會氛圍、創作環境有一定認識，在新加坡仍視LGBTQIAPK+2作品為十八禁、有審查制度的限制裡，他萌生要帶作品到台灣演出的念頭。2018年，改編自《Pretty Butch》的《不男不女》3在臺北藝術節上演，「情節完全無更動，但文化細節有因應在地微調，故我堅持演員全要台灣人，且要全是AFAB4，因為角色有直男，這樣能探討更多性／別表演層次」。此後，他除了持續鑽研陽剛，也將視角拓展至性／別表演研究，同年考上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正式搬到台灣讀書、工作與生活。
成為變裝國王——南洋叔叔
2019年，他因為研究興趣而去觀察一場國王工作坊，碰巧那時在台的初代國王都到場，他不只與大家結識，也持續關注參與者後續的發展動向。「也研究一段時間了，就覺得很好玩，我也想玩，試過之後不得了，就玩到現在」，2020年他開始從事國王表演，同時把變裝融入畢製，改編吳爾芙（Woolf）的小說《歐蘭朵》（Orlando），創作了劇場作品《Ｏ-Life’s a Drag》5。儘管至今已有多年表演、創作與教學經驗，他仍認為「變裝國王很難定義，因為都是從自己出發」，既然每個人如此不同，陽剛在不同人身上，就不會只有一種固定的表現與意義。
以他自己為例，當時偶然找到一件里長背心，喚起他童年豐富記憶，尤其爸爸有超多朋友，「那些叔叔很愛逗小女孩笑，偶爾色色的，也不是對或錯，但有時就是令我不舒服」。於是，他期待用變裝國王呈現心中理想的叔叔，他的變裝角色「南洋叔叔（Uncle Southside）」就此誕生，「我想用尊重的方式逗大家笑，而且『叔叔』的肢體有很多可能性，可以奇奇怪怪」。儘管找到了角色定位，不過仍有衝突未解，「那時我也渴望做脫衣猛男（Gogo Boy），怎麼辦？」他說某次表演Lady Gaga〈Born This Way〉沒想太多就脫了，由於觀眾仍樂在其中、並無批評，這讓他對身體有了全新的美學視野。透過變裝國王表演，他重新認識自己，「這就是我的身體，而且我的身體沒有問題」。從此以後，叔叔與脫衣，成了他的表演招牌。
「我的堅持是一定要有transformation」，在引路新國王的過程中，他不強調一定得變成哪樣，但登台必須跳脫日常，因此「有無轉變」才是變裝國王的重點，「最終你會發現轉變後的他與真正的自己可能更接近，至少我就是如此」。除了探索性／別與身體，投入變裝表演他也才發現，原來自己如此熱愛主持控場、帶動氛圍，這是過去不敢在公開場合向大眾表達的他，想都沒想過的事，而南洋叔叔卻讓他得以遇見內在真實的慾望，可說這個經由變裝所獲得的轉變，其實是讓自己變得更加自在的過程。雖然接觸變裝的出發點是為了研究陽剛，但他坦言「現在覺得國王與陽剛的連結變弱了」，並且「陽剛不是只有一個版本，有多重樣貌，也是一種可以玩的性／別氣質」，因此變裝國王不僅難以定義，甚至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變裝、藝術與社會的交互關係
比起藝術家，他更視自己為藝人，對於在劇場創作或酒吧表演，其中蘊含的藝術性或娛樂性程度，會因應不同場合而有差異思考。作品要傳達什麼訊息，往往在劇場會有更多構思。然而，這不表示在娛樂場所進行變裝表演就只為取悅觀眾，他多半是選定能引起觀眾共鳴的曲目後，由自己出發來重新詮釋與演繹，試圖為觀眾消弭界線、打開感性空間，進而包容更多差異的靈魂。他認為藝術家有時想得太多，反而會讓觀眾找不到路進入感受，變得無所適從，變裝開放且與人親近的特質，應該要反映在創作上，意義自然而然就會顯露。
而談及創作正當性，他認為只要對自己身處的框架有所意識，且能將創作動機清楚表達，就算是白人異性戀男性，也有合理以創作探究性／別議題而為女性發聲的權利。他跳脫創作換個角度想，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的工作重點包括為跨性別爭取人權，難道組織推動者們就得要是跨性別才有正當性？他也提到自己工作的地方，老闆多是順性別男性，但經營著同志友善的空間，那要如何看待他們？這讓我想到LGBTQIAPK+中「A」的其中一項意義為「Ally（盟友、支持者）」，就算自我認同、身處位置有所差異，似乎也難以藉此定奪行為的正當性；但回到藝術層次，由於創作高度交融感性經驗、詮釋空間及權力關係等諸多層面，動機、方法與策略皆與社會倡議不盡相同，我想這題或許還有思辨空間，留待未來討論。
最後我問他作為變裝國王，如何看待變裝皇后被認為是協助父權鞏固女性樣板形式的聲音。他先是點出變裝皇后比國王更有能見度，這和父權體制脫離不了關係，「男人穿裙子或是女人穿褲子，哪個更pop out（突出）？」接著，他提及曾聽聞一種論點，相對女性一直都需要表演，男性通常比較低調、酷、沈著與冷靜，這可能促使普遍認為皇后比國王來得更有表演性，但他納悶：「要是陽剛氣質不太有表演性，那我到底在幹嘛？」他觀察，《魯保羅秀》使得變裝文化越來越大眾，但同時也塑造了皇后的標準、樣板與美學，反觀國王就沒有這種可被追隨的人物、形象與負擔，其實創作的可能性更難以想像。暫且繞開父權與皇后的問題，他從自身經驗出發思索著，變裝國王比皇后邊緣的現象，與父權現行的運作有何關係？他一時還未有答案，不過卻讓原初提問變得更有層次，從中展現自身對於變裝的洞見與對國王的期待，讓人體會到他的變裝策略與執著，還有藉著表演試圖帶來的社會影響力。
開拓國王展演環境
目前，他持續經營著「Another Drag Show」與「Drag King Takeover」兩大變裝展演活動，前者交織國王與皇后職業表演者，後者則開放新秀國王登台機會，一方面提供變裝表演舞台，同時讓有志投入變裝國王的新人，可有嘗試與發展的空間。疫情之後他幾度返鄉，發現新加坡近年環境有些變化，娛樂場所只要申請到表演執照，變裝展演不是完全不可能，有自由一些，但正規劇場的審查制度仍未鬆綁，要在作品內展現LGBTQIAPK+相關題材，就得被審問並符合規範。相較之下，台灣的創作自由度還是大上許多。
「Another Drag Show」活動紀錄。
不斷耕耘變裝國王展演環境的南洋叔叔，不只在變裝中找回自己，也企圖在台灣將這股力量蔓延。從他身上，我們得以察覺變裝國王對於性／別表演拓展的意義與潛能，也看見了陽剛氣質的表演性與無限的多重可能，這對台灣整體變裝生態來說，絕對是片不容忽視的重要拼圖，將持續引領更多差異的個體，展現無可取代的自己。
以下為本文訪綱，其中包含本專題其他受訪者提問，再經本文作者增問及彙整後擬出。
1、如何接觸、開始性／別相關創作？有哪些影響你至深的作品？
2、變裝國王為你帶來的啟發與影響？
3、有什麼不敢的興趣，卻因表演之路開啟後反而重啟？
4、你的創作策略、方法為何？如何看待創作對觀眾帶來的影響？
5、對不同領域（如視覺、表演或影像）的性／別創作有何觀察？
6、假設一位白人異性戀男性，其藝術創作旨在探討性／別議題，以為女性發聲視為人生志業，你認為他是否有談論的正當性（legitimacy）？
7、有些關於變裝皇后的討論，指出那也是一種協助父權鞏固女性樣板的形式，就你的變裝經驗，你會如何看待這些說法？
8、請分享新加坡性／別相關創作的現況，或近五年來的變化。
9、台灣作為亞洲首個同婚法案通過國家，在逐漸包容性別多元的文化氛圍下，你認為還有誰被遺忘了？
10、你覺得變裝可否修復關係？無論個人、親子或公眾之間的關係，有無親身經驗可分享？
受訪者介紹
陳立婷 aka 南洋叔叔 Uncle Southside
非二元變裝國王與劇場工作者。他出生在新加坡，目前很努力的在發展台北的變裝國王。他是「Another Drag Show」的創辦主持人。
封面圖片：Syrus Sadvandi攝影、南洋叔叔提供
策劃、責任編輯：楊智翔
審稿：張慎心、解佳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