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稿:張宥棋
「唅(–hannh)?又被舉報了喔?」
土地公廟前,天公爐的香火燃燒,揚起陣陣煙灰,紅亮的火光在迷霧中若隱若現。從神尊的方向向外,一台戲,正正方方的立在那裡。臺前,「民權歌劇團」招牌布條鮮豔的在風中飄揚著。作為中景的布幕掛在整個戲台的中央,區分出前後台,兩側也用彩繪木隔柵分隔出文武爿(bûn-bú-pîng,文武場樂池)。面向舞台,右側的文場,多為弦樂器、嗩吶、吹管等樂師的位置;而左側則為武場,為鼓佬、下手等打擊樂器的位置。
外台戲,也稱做野台戲,常在廟口、廟埕演出,具有酬神、謝神的性質,是許多人對歌仔戲的印象。五花十色的燈光,華麗而浮誇的服裝造型,濃豔的妝容,以及,響徹整個空間的鑼鼓與音樂。「氛圍」是戲曲的精髓,又進一步來說外台戲的精髓更是「熱鬧」,尤其是夜戲「胡撇仔」,相比下午演出的日戲「古路、古冊戲」,更為重視此一大原則,甚至連情節與邏輯都需要為這個大原則讓步。而在戲曲圈子裡,有著「三分前場,七分後場」的說法,說的就是後場音樂在戲曲演出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亦可見樂師在一台戲中的角色是如此關鍵。然而,如今的社會不同於以往,都市化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型態,也使得外台戲與民眾日常產生衝突;原本最能吸引人前來看戲的鑼鼓與音樂,流落為人人喊打的噪音污染,時常遭受檢舉。「歌」仔戲不能「歌」了,整個行業的未來看來似乎使人惋嘆。

不過,現實似乎並不如同所想的那樣慘澹。一代一代年輕的從業人員仍在不斷投入行業之中。他們多是從小在戲班長大的戲班囡仔(hì-pan-gín-á,在戲班環境成長的孩子),也有一些是半路出家的歌仔戲狂熱愛好者;有的是演員,有的是樂師,也有部分能夠身兼多職,甚至亦有許多青年外台從業人員選擇創建、經營自己的劇團做頭家(thâu-ke,老闆),帶著青春的朝氣活力進入這個行業中。戲曲學院大四的小嫻,除了藝生的學習之外,也仍在學校修習學業,主修二胡與編創。身為李靜芳歌仔戲團團長李靜芳老師的二女兒,家庭對於小嫻選擇人生方向也有相當大的影響,歌仔戲世家的傳承甚至從外公外婆「明珠女子歌劇團」就已經開始。三姊弟中,唯有小嫻往歌仔戲圈發展,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接觸音樂、五年級轉國樂,國中開始進入戲曲學院,一路直升大學,今年已是第十年。小嫻高中開始能夠自己接演出,同時嘗試學習更多新的技巧、累積經驗。靜芳老師也一直想培養小嫻能夠在外台演出的能力,得知當時民權正在招後場習藝生,就推薦小嫻試試看,到民權這個後場音樂強項的劇團學習,實際參與演出絕對比什麼都還要快速能夠習得技能。在來到民權之前,小嫻對這個團體完全不熟,沒想到就這樣留下來,在這裡邁入第二年的藝生生活。
養成系樂師養成中
進入學校學習之前,小嫻就已經有演出的機會了,不過不是以樂師的身份,而是在媽媽的團裡當戲班囡仔。還未學會說話,就和姊姊被媽媽帶到戲台去。怕他們亂跑,媽媽用繩子把兩個小蘿蔔頭綁在戲籠邊,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圓之間。等到開始牙牙學語,就被放到台上去扮仙童、演戲、做旗軍仔。但小嫻個性閉思(pì-sù,個性內向、害羞,靦腆的樣子),總是很排斥上台演戲。回憶起那一段時間,小嫻笑著說,如果裝睡都躲不過上台,就會假裝肚子痛跑去廁所躲起來。雖然排斥成為小演員,但這段在劇團長大的日子卻讓小嫻潛移默化的累積了很多背景知識。許多曲調就算叫不出名字也知道旋律與音階,因此在進到學校裡學習的時候,非常快速就能上手演奏。
雖然有戲班成長的背景,但小嫻並不就此停止學習。在學校裡小嫻學會了基礎的配樂,加上他一直以來作為主胡被訓練的背景,現在已經能夠在一些演出中擔任文場領導,主導整個文場樂隊的配合與風格,也曾為靜芳老師的戲重新寫過樂譜。小嫻雖然嘴上說著沒有熱愛,可是卻是無比認真勤奮地面對這一份志業,事實也證明他成績斐然,是萬眾矚目的明日之星。
這樣亮眼的演奏表現,或許也與小嫻在民權這兩年的學習有關。有時陳信宏叔叔(民權樂師)或金泉老師(民權團長)會嘗試讓小嫻擔任主胡,學著與其他樂師溝通,拉主旋律,主動表達、交談、問出疑惑。民戲演出前小嫻也會在路途中聽扮仙的錄音檔;演出中觀察樂師老師們的演出模式和風格,了解頭手(thâu-tshiú,一個單位的最高負責人,或首席)的演出風格、個人習慣後,就能與之相互配合,或高或低,不過份搶掉頭手風采的同時,默契演奏出和諧動聽的音樂。

外台經驗和劇場演出是非常不同的體驗。在劇場中的演出注重各技術的配合,因此需要相當的精確性。外台演出則相反,講求靈活度與隨機應變的能力。民戲(外台戲)劇團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戶外演出,不過有些相當規模、累積足夠忠實戲迷的劇團,能夠支撐起進入劇場演出的票房壓力,會有劇場演出的機會,或者「文化場」戶外公演這類需要事前排戲、確定演出內容的演出。對於外台培養出來的樂師,進入劇場的挑戰在於「規整」。劇場語言和訓練背景也是天差地別。外台樂師進入劇場和體制內的樂師一起合作,可能會感到沈悶、無法融入的原因也在於此,劇場的音樂美感要求是細緻並且明確,可是外台樂師的美感偏好是生機活潑、氣氛為重,在專業術語的描述上也有很大落差。無論哪一種都是歌仔戲音樂發展很重要的力量,皆不可偏廢;近年依然有非常多外台演藝人員與劇場的合作,透過不斷磨合,兩種風格的衝突與交流正巧能夠創造出不同於個別的、使人驚喜的新火花。
外台亦講求效率,老師們的指導也時常是簡短直接的,可有時卻因為過於簡潔讓小嫻很苦惱。由於學校裡的訓練基本是針對劇場演出,也就是做「死」的戲,一板一眼都有固定的答案,明顯無法滿足外台這種需要靈活變化的空間。於是小嫻會將老師們的示範演奏錄音,私下多次聆聽再加以消化吸收。許多民權特有的演奏格式與特色,都馬調、七字仔、雜念仔等等都有民權自己的版本。小嫻更曾向竹岸老團長學習一粒一(it-lia̍p-it,最好的、第一流的)的大廣弦演奏。而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技藝傳承,讓民權、外台獨特的音樂風格,能夠一代一代流傳下去,開出屬於不同時代的燦爛。
小嫻又說,在民權學到更多的是「做人處事」。竹岸阿公說「欲有藝愛先有德」,這也貫穿了民權做戲的理念。民權教會了小嫻許多社會上打滾的技能和職場生存鋩角(mê-kak,事情的原則、範圍、輕重關鍵),「閉司」的小嫻也漸漸能夠主動打交道,幫忙招待來看戲的貴賓,不怯場的開啟溝通,獨當一面。
外台的經驗對小嫻來說是巨大顛覆。在學習的過程中保持謙卑與無知,對小嫻來說非常重要。這大概亦是小嫻能夠有「老藝師靈魂」的原因:有紀律的演奏習慣,加上認真勤奮的練習,並且保持開闊的心態接收所有異同。
背上樂器,出門習(賺)藝(錢)!
這天早上十點三十分,鑼鼓聲準時響起,不同於平常下午兩點半左右開始的扮仙,因為扮早仙的緣故特別早開始。經過前兩日,今日在台北萬和宮的演出已經是最後一天,但早仙依然讓人有些太早起床的疲倦。不過無妨,嗩吶聲驅散了大家的慵懶,小鑼的清亮與大鑼的震盪振奮了精神,米酒的氣味與那端建醮大典的鞭炮煙硝混雜,糖餅零錢在空中拋出使人興奮仰望的弧度。扮仙是外台戲相當重要的部分,通常在日戲之前,用於對神明表達崇敬,並且透過裝扮來間接將平安福祿的氣運施予請主和觀眾。
然而在這之前,小嫻已經做完好多事情了。來到戲棚後,首先拉起帆布並起籠(khí-láng,拿出並歸置戲籠中的物件),燒熱水,將樂器擺放整齊,牽電線,捲燈架,掃地毯,然後分扮仙的糖仔餅(thn̂g-á-piánn,糖果餅乾)、銀角仔(gîn-kak-á,銅板零錢)。「茶藝文化」也是民權文場的特色之一,平時演出一定會泡茶,甚至以茶招待台下的貴賓;因此等到金泉老師也來到戲台之後,小嫻開始洗茶盤,泡茶,同時燙過嗩吶哨子,再將泡好的茶遞給老師。在一切忙碌之後,扮仙莊嚴的開始了。
演員老師們在音樂秩序下依序上台「扮八仙」。掌握扮仙流程也是外台樂師必備的技能,每個環節都有固定使用的音樂曲調,演員需要根據音樂來辨識儀式環節、動作,因此樂師在扮仙時有規範的作用,主導整個儀式的進行。

扮仙結束,稍讓演員換裝便進入日戲。小嫻坐在文爿(bûn-pîng,文場),演奏著大廣弦,不時配合儀式進行間雜吹奏嗩吶,或與信宏換手二胡,配合團長主導的電子琴旋律。在日、夜戲中,樂師與演員、環境的配合是相當重要的一環。由於外台演出走「活戲」,有非常高度的不確定性,需要依靠演員的腹內(bak-lāi,指才華及知識的積累)和樂師的即時應變能力,隨時關注台上正在上演的劇情、人物的動作,配合相對應的聲響、曲調。雖然演出前通常會由講戲人向演員們講戲,然而樂師基本上並沒有參與講戲的過程,而是若講戲人或演員有特殊的要求(曲調等),會向樂師提出配合。知道個別演員的習慣和氣口(khuì-kháu,在此指演員的語氣風格特色)非常重要:有時演員出台前會比出手勢代表要演唱的曲調,可大多時候沒有,所以時常得用猜的或聽鼓佬的提示,緊接著快速反應給出適切/演員期望的音樂。日夜戲中間有短暫的時間可以休息、吃晚餐。夜戲的模式大致遵循日戲,雖說傳統上內容多以胡撇仔為主,不過民權的夜戲現在已經較少演出胡撇仔了。
更有趣的是,許多時候樂師除了關注台上的演出,也要隨時觀察演出以外的事件。由於外台戲熱鬧活潑的個性,與觀眾、廟方、空間、即時狀況的互動性都非常高,演出中途常有外部因素突然揉和進來。因此樂師的工作非常講求時機,在對的時機製造出達到效果的音效、曲調,是樂師工作深奧且重要的部分。例如在演出時正好有垃圾車經過,響起的樂音或許能透過樂師的調整(合奏、增減樂器)成為演出的伴奏,而不是影響演出的噪音。樂師有時也需要身兼多職:除了演奏樂器,更充當「劇場黑衣人」的角色。例如戲迷有時會從台下遞上鈔票給心儀的演員,俗稱贊助、貼紅紙(tah-âng-tsuá,給賞金),這時可能就會有一位樂師放下手中的樂器,拿起紙筆書寫紅紙的內容(民權的特色是紅紙由團長以毛筆書寫),並將紅紙夾在千秋牌(寫明了當天的日期、廟宇、神明、請主,位於舞台畫面正中間)兩側展示給所有台下的觀眾。又或是移動桌椅、擺放道具等等,在演員來不及或抽不出身佈置舞台時,樂師也會出手調整舞台上的佈局。另外,在民權無論是樂師或者演員,都會幫忙演出前的搭台,以及演出結束要過位(kuè-uī,移動到下一個演出位置)前拆台的繁重工作。
由於外台演出四處跑的性質,樂師自然也得跟著演出工作四處奔波。如今的業界的人手數量基本固定,各團會有自己熟悉配合的樂師,平日的合作會依照戲路有無來調人;若遇到大日(神明生、節日等)許多戲班同時都有戲路需要樂師的狀況,樂師就常常會有需要各處支援,甚者日戲和夜戲在不同團支援演出。
什麼樣的外台樂師是好樂師呢?
倘若有機會能參與樂師一天的生活,即會明白那種「忙到沒時間上廁所」的工作密集程度有多驚人。近兩年,甚至得因家裡的劇團有公演,才得以和父母見面,然而演出一結束又得馬上返程北上工作;和老師、工作相處的時間比家人還多,有時碰上過節無法和家人團聚也令小嫻感到很失落。爸媽常調侃他「房間像是客房」,可背後是希望小嫻能夠更常回家的盼望。外台環境變化大,需要強大的適應力、變通能力和抗壓性,要能夠突破既有的框架靈活演奏,和室內劇場演出差距甚大,再再讓劇場體系出身的樂師們容易望而卻步。如今業界與小嫻差不多輩份的樂師,多是戲班囡仔,又以武場樂師為多。
外台樂師的工作似乎如同派對熱鬧有趣。然而客觀而言,用戶外體力工作來形容外台樂師的工作日常其實毫不違過。戲台時常搭建在戶外,僅以一面帆布圍住戲台。若戲台空間狹小,為了留出演員演出的空間,樂師的位置被擠壓,有些人可能需要坐到台下或台旁。也因為僅有一面帆布作為與大眾空間的隔斷,演出環境與外界的區隔有時相當模糊;曾有陌生人不停窺視樂師與後台演員,過分者甚至拿起手機對準樂師和後台更換戲服的演員們,試圖窺探更多隱私。若遇到颳風下雨烈日寒冬,薄薄一片的帆布更阻擋不了刺骨的凌冽,不能隔絕潮濕與泥濘,亦無法排解暑氣燠熱。又遑論搭台、拆台時爬上爬下,從無到有搭設出「舞台/劇場」,搬動十幾公斤重的戲籠(hì-láng,裝有道具、服裝、物件的鐵製箱子)、接電線等等粗重工作。這些是所有外台從業的人員需要面對的。而日益老去的團隊們,還能經的起多久這樣的工作環境,克服體力勞動的限制、忍受天氣變化的影響?年輕人投入行業的重要性,不僅止於行業的延續與傳承,以更物理性的面向來說,年輕人的體力、肢體協調,更能安全快速的搭建出外台的戲台(劇場),也是外台工作需要年輕人投入的重要因素之一。
外台樂師這個工作之外,他們是學生,是老師,是劇場人,是甜點師,是化妝師,是棒球迷,是阿嬤阿公阿母阿爸、是文青,是研究生,是上班族,是公部門行政,是迷惘的青少年,是中年危機的上班族,是兢兢業業鑽研歌仔戲的職人。他們有說不盡的輝煌經歷,有不屬於樂師生活的生命歷程,然而旁觀者常從外台樂師的身份了解他們並就此止步。外台樂師雖或不如站在霓虹燈球下的演員們引人注目,可透過樂音演奏出歌仔戲精神的樂師們,依然還有許多故事的空白等待被書寫與填滿。小嫻說:「我沒有那麼有熱情,但我非常珍惜這個一技之長。」如此說著的小嫻卻是那樣閃閃發光,語氣裡充滿感恩和淡淡笑意。
什麼樣的外台樂師是好樂師呢?或許,來看看小嫻/徐佩嫻吧。
專題策劃:林庭儀
責任編輯:解佳蓉
審稿:鄧淑華、張慎心
關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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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囡仔,畢業於師大臺灣語文學系,現就讀臺大戲劇碩士班。日常喜愛觀賞、接觸歌仔戲演出,2020年就讀師大時開始於師大歌仔戲社學習,工旦行,參與師大歌仔戲社24、26、27屆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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