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色變裝】所以⋯⋯男扮女裝超浮誇對嘴有什麼好看?——淺談變裝秀之經典元素及其魅力點

Drag作為一門表演藝術,即使「假」也不讓人感覺空虛造作,就是因為這些看似虛華(台語)的展現實則也與表演者的生命緊牽著一條線,沿著特定角度結晶成形。

作者:劉又瑜(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系學生)

「假如今天要說服一個對變裝文化和LGBTQ+族群都很陌生的人來看表演,妳會怎麼說?」

「來就對了!」超人氣變裝皇后瑪莉安想也不想地霸氣回答。1

瑪麗安Marian(照片提供:瑪麗安Marian)

是的,變裝皇后的魅力似乎難以言喻,或至少是不好說明。過去三個月我在有「臺灣變裝皇后的娘家」之稱的Café Dalida實地觀察,訪問兩位相關工作者:以幽默的表演風格和精湛的音樂性聞名、廣受喜愛的皇后瑪莉安(Marian),和多年來持續推廣臺灣本土變裝文化發展的Café Dalida老闆Alvin,2就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男扮女裝超浮誇對嘴,到底好看在哪?」這既是一位變裝門外漢可能會有的好奇,也是我個人的困惑——若是僅抽出變裝秀幾個外顯的元素來看,我並不認為自己會對這樣的表演有什麼興趣,但為什麼我一看再看,卻總能獲得感動?換言之,這篇文章不僅是一篇推廣文,也是我細細回看、分析內心活動,並化為文字紀錄的嘗試。希望這些說明能讓讀者理解以下所有內容都包含相當的主觀成分,而我的觀察未必會貼近你的經驗。

那麼,不管是對變裝皇后一竅不通、略知一二或熟門熟路的行家,接下來都請和我逐一拆解drag show中的經典元素,並探究它們令人著迷之所在吧!

Alvin(左三,drag name為Alibudha)生日活動中特別扮裝,與眾皇后(由左至右:Bouncy Babs, Mangelica Blast, Alibudha, Yolanda, Honey Ji, Xuren)合影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對嘴、互動、精舞門:Drag作為一場「好表演」

有一點可能需要先做釐清:當觀眾發自內心的尖叫與掌聲響起,其實重點並不在於過去20分鐘在台上的是不是一位變裝皇后,他/她有沒有頭戴繽紛假髮、腳踩恨天高,而在於——無論你如何稱呼——那是一場「好表演」。換言之,變裝秀並非「好表演保證」,但「變裝秀是一場好表演」的機率相當高,而成功的原因很大部分歸功於其引人入勝的形式。

變裝皇后發展至今已出現非常多元的表演形式,就瑪莉安的原話是:「你想表演什麼都可以,皇后沒有既定的模式,你要講脫口秀也沒差。」但若講到最基礎也最經典的drag show,那一定少不了對嘴(lip sync),看似只是動動嘴巴的無聲翻唱,卻是一項精細的技藝。精準的對嘴可以使觀眾身歷其境,感受如同「聽」現場一般的體驗。與此同時,輔以大量的肢體語言和眼神交流,讓人能「看」懂表演者想說的故事,輕易地進入音樂的情緒,全場同在一個律動之中。整首歌的開場、鋪陳、過門、高潮、收尾都考驗表演者的音樂性,看他們能否在細節中別出心裁,賦予大家都唱爛的芭樂歌全新面貌。

Feifan於NYE Linner Kiki活動現場生動對嘴之表演照,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而當想到變裝皇后,另一個熟悉的風景就是皇后對著外表姣好的男客人又摸又抱、盡情調戲,當事人手足無措的尷尬反應對比著同桌朋友興奮的起哄,組成秀場上一貫的經典搭配;雖是老戲碼了,但總能帶起全場氣氛。3與觀眾的互動是drag show表演中重要的一環,除了前面提到的「調戲式」,還有朝台下丟糖果、如「蕉佛」妮妃雅4現場分送香蕉的「小禮物式」;又或是頂著一身女性裝束與婀娜姿態,卻發出強而有力的低吼,在沒有歌詞的段落故意用男性原聲向觀眾要求歡呼的「男叫式」;也有在拿小費的過程加戲的「謝打賞式」,這類型的互動會針對給小費的觀眾特別服務,像是示意觀眾直接將鈔票塞入乳溝,或是故意用嘴接過鈔票等等。

不同的表演場地也會有相應的互動模式,例如有些較為開放的環境就在地形上允許皇后深入每個角落,和遠處的觀眾做進一步的互動,而這也成為像Café Dalida這樣的小酒吧的優勢——讓看秀不只是一個被動接收的狀態,而是由雙方共同完成的演出。有趣的是,在現場的戲劇張力牽引之下,經常能看到觀眾也跟著「愛演」起來,創造出相當活潑生動、全場同樂的畫面。

Nymphia Wind於DragLabs活動現場與觀眾互動之表演照,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除此之外,受到近年風靡全球的RuPaul Drag Race影響,現在的皇后經常在表演中加入令人驚喜的特殊體技,跳舞、劈腿、下腰、鋼管樣樣來,成為亮點之一——當然,這些元素都只做畫龍點睛之用,不該混淆drag show作為一場秀的本質。

瑪莉安:「觀眾要看的是表演而不是Dancer。

Alice於Kylie’s Linner Kiki活動現場抓著鋼管下腰之表演照,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睫毛、假髮、高跟鞋:Drag作為一種螢光筆

身為表演者,變裝皇后的打扮一向以極盡絢麗誇張著稱。事前的準備耗時費工,許多皇后光是上妝就會花上兩三個小時,並親手製作表演服裝;據Alvin所言,變裝皇后逐漸蓬勃後甚至帶起了訂製假髮的相關產業。這些努力所呈現出來的效果是顯著的,一方面配合著主題或曲目,從細節展現用心和創意,增加整體演出的完成度;另一方面,雖然變裝皇后在台灣還沒有專門的表演場地,不像劇場可以做精緻的環境佈置與氣氛營造,但她們吸睛的外表還是能讓觀眾一眼辨識出表演者,5並清楚意識到「啊!這是一場秀!」這對於常常需要在動線、人潮相對混亂的酒吧和夜店表演的變裝皇后來說,是再重要不過了。

Bouncy Babs於Madonna’s Linner Kiki活動現場之表演照,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此外,很多皇后表示,與生理性別不同的扮相,打破了性別氣質的傳統框架。「流動」,是一個經常被拿來描述在各種風格之間轉換自如的說法。在提倡多元性別或同志、跨性別議題的場合,變裝皇后也普遍被視為標誌性的icon,象徵某種進步思潮。6不過其實在台上男扮女裝並非新鮮事,許多傳統戲劇中就曾因為禁止女性參與,而由男性出演女角,但這些情況並沒有動搖到大眾對性別的想像。由此可知,drag show之所以成為一個讓性少數族群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場合,關鍵應該不是「一個男人可以看起來比女人更性感」這件事。

事實上,變裝與男飾女角有著根本上的差異:當一位生理性別為男性的變裝皇后化身妖嬌嫵媚的女郎,其浮誇的扮相正凸顯了這是一個超脫日常的表演,他並沒有要假裝自己「就是」女性;7相對地,變裝皇后所展現出來的陰柔氣質並非來自某個虛構的角色,而是自身性格中的一個面向,是陰柔自我的完滿實現。因此,與其將濃妝豔抹當成隱藏本色的作為,不如說那其實是一種螢光筆,為的是把希望觀眾注意到的特質劃上重點,正如Cheddar Gorgeous所言:8

“I describe drag as finding things that people don’t see that I want them to see in making it the only thing that they can see.” (我將變裝描述為:把那些我要人們看見、但他們沒看見的事情,強調、凸顯為他們唯一能看到的事情。)9

所以也不見得要是「男扮女裝」,女扮女裝也好,女扮男裝(Drag King)也行,甚至如Cheddar人扮獨角獸,也完全沒問題。在drag show現場,人們共同為陰柔歡呼,給予性感騷氣讚賞的彈指,為各種稀奇古怪拍手叫好——變裝皇后所呈現的,是一個更加開放包容的社會理想:每個人都能自由地去選擇想凸顯的特定氣質,且即使該氣質與主流價值觀有所不同,也因其獨有的力量與美,值得眾人的掌聲。

在這個邏輯下變裝的皇后們因此格外耀眼,圍繞在身上的「氣」也與平時有所不同。飛長的睫毛、捲翹的髮尾、纖細但絕對可以當作武器的高跟,湊齊了一整套閃閃發光的盔甲;縫隙之間,力量撐起腰桿,自信由內散發,亮粉般隨動作灑落。在既是面對自我又是自我賦權的梳妝過程中,一位真正的「皇后」於焉而生。

Queen Bee於後台梳妝側拍,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不做自己要做誰:Drag作為一份集體憧憬

Drag Queen, Drag Queen,若仔細推敲,從詞類的構成就能發現,「變裝」說到底只是一個特別搶眼的前綴修飾,其本質在於表演者是否展現出一種「皇后」的態度:自信、氣勢和個人魅力。最厲害的那些皇后總在剛出場的瞬間就壓制了全場的喧鬧,使人折服於其精緻華美的扮相,並在她走近時情不自禁地低聲驚呼,然後乖乖掏出千元大鈔,全然心甘情願的上貢。

Marian於LIZZO Linner Kiki活動現場之表演照,觀眾搶著給小費,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在場內,大家都是乖巧懂事的順民(瑪麗安:「觀眾也是教出來的啦~」),但在表演結束後,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憑什麼臺灣人對這個外來的表演文化買單?跩怪酷辣的自我展現在歷史上並非總被視為一種魅力,是怎樣的脈絡或背景使我們對這些特質如此著迷?

微觀來看,每個人最愛的皇后可能不一樣,被擁有不同長才的皇后圈粉;然而,當把視角稍微拉遠,你會看到即使面對風格各異的皇后,群眾的臉上卻總有著相似的情緒——那是好多的崇拜夾雜著些許豔羨。

或許,大家在追求的更像是一種鮮明的個人色彩,而這與臺灣人所受的教養大抵脫不了關係。當華人傳統禮教遇上洋氣的個人主義,我們同時被期待合群又有特色,不能太浮誇但還是要有自己的「個性」,中西混血而內外矛盾。瑪莉亞曾在被問到自己是走什麼風格的皇后時大方回答:「就做自己啊,不做自己要做誰?」然而一般人在升學體制中缺乏發展、覺察自我的機會,成年後又礙於職場、家庭及社會期待等束縛,「做自己」淪為「道理我都懂但就是辦不到」的口號,僅實現在極為少數的天選之人身上。因此,當皇后身著浮誇又怪誕的服裝,橫掃全場且眼神中沒有一絲懷疑,這樣的風采對於平時只是資本機器中的小螺絲釘們來說,無疑是極度令人嚮往的——不是說大家都想當變裝皇后,但那能夠肆無忌憚「做自己」的勇氣和任性,誰不憧憬呢?

結語:Drag作為一門藝術

「即使是離實在(reality)最遙遠,最自由、最天馬行空的藝術,如果不要令人感到空洞而虛假,仍得從它與實在之間最深刻又最忠實的關係得到滋養。」——Georg Simmel (1858-1918) 10

Drag作為一門表演藝術,走的是最誇張、戲劇化、背離日常的路線。儘管如此,即使「假」也不讓人感覺空虛造作,就是因為這些看似虛華(台語)的展演實則也與表演者的生命緊牽著一條線,沿著特定角度結晶成形。所有魅力既是外表賦予的,又是從心底散發的,只要你曾在那飽滿又激情的現場,肯定能明白為什麼Alvin曾在一個訪談中這麼説:「與心靈契合的才華會綻放。」一切皆不證自明。

所以——回到最一開始的問題——Drag Queen有什麼好看?為什麼要看?從前面段落的分析可知,不論從外表或表演形式來談,變裝秀本身即充滿吸睛和令人驚艷的條件。然而答案或許也可以更加純粹:一個人把自己豐沛的生命個性濃縮進五分鐘的聲光歌舞秀,在台上盡情綻放,要怎麼不好看?人生又有多少事,是比近距離地看一個人如此自信地耍漂亮,還更美好的呢?畢竟,那真是極美、極動人的。

Floating Marian活動現場之表演照,攝於Café Dalida。(攝影:Beven,照片提供:Alvin)

封面圖:Honey Ji於Café Dalida之表演照。(照片提供:Alvin。背景經編輯後製處理)

責任編輯:張曉逸
審稿:張慎心、陳明緯

關於作者

  • 台北小孩,21歲。大學期間主要讀的是社會學,但也碰了一點點哲學和酷兒理論。除此之外,興趣之一是跳舞,因緣際會在某街舞活動初次接觸Drag Queen,而後持續關注並(盡量)以新台幣支持相關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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