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東閱(臺灣大學心理所一年級)
作品: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系第二十三屆畢業製作劇展《暴風雨》
團隊:臺大戲劇系
時間:2025/4/26 14: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遊心劇場
台大戲劇系傾力打造了一齣精彩絕倫的《暴風雨》。甫踏入劇場,便看見一道光斜射在黑門上,營造出一股神祕的氛圍,令人不禁期待會有什麼自黑暗中浮現。觀眾才剛入座,場內便瀰漫起低語的騷動,猶如暴雨來臨前的風,積蓄著逐漸高漲的能量,蓄勢待發。
開場的暴風雨場景格外震撼──劇組巧妙運用發光雨傘、煙霧、藍光與舞蹈編排,生動呈現出暴風雨來襲時的驚濤駭浪。當普洛斯彼羅(Prospera)身披斗篷、手持魔杖登場,立時便攫獲全場觀眾的目光。特別是當她揮舞魔杖,令扮演白浪的舞者左右翻湧,乃至跌落地面時,更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彷彿就連最宏偉的自然之力,也不得不屈服在這位神祕魔法師的掌控之下。

我對劇組在開場對米蘭國王普洛斯彼羅的刻畫格外讚賞。當她第一次與愛麗兒對話時,屢次質問對方是否忘了自己對他的恩情,展現出一種高明的權力問話技巧──透過質詢的方式,迫使對方放棄自身觀點,轉而站在自己的立場思考,無形中加強了上下階級的權力結構與心理箝制。隨後當普洛斯彼羅之女米蘭達(Miranda)與那不勒斯王子斐迪南(Ferdinand)相遇時,普洛斯彼羅又獨自一人立於階梯之上,俯視他們的對話。劇組通過這種舞台空間中「上」與「下」的對比,呈現出普羅斯彼羅的高高在上與疏離。
從這些細節,觀眾不難察覺:儘管普洛斯彼羅自詡過去是位隱士型君主,但在經歷背叛與流放後,她已蛻變為一位掌控慾強烈的統治者。如此強烈的對比開啟了另一種詮釋的可能:或許普羅斯彼羅真正需要的和解,並非與外在敵人的和解,更是與過去自己的調解。如今的她是個分裂的人:一面是過去那位溫和軟弱的學者,一面則是如今這名霸道強勢的君主。在暴風雨消散前,她必須在這兩個極端間尋找平衡,正如那不勒斯國王的顧問貢薩羅(Gonzalo)所言:「普洛斯彼羅在荒島上收復失土,而我們皆在迷失本性的時候尋回自我。」 此外,劇組也對劇本進行了改編,替女巫之子卡利班(Caliban)與那不勒斯國王阿隆索(Alonso)這兩條支線注入了新的能量。卡利班、特林鳩羅(Trinculo)與斯丹法諾(Stephano)不再只是負責插科打諢的丑角,而是在劇中建立起真正的革命情誼,意圖推翻他們眼中的暴政。我特別欣賞他們進入普洛斯彼羅的書房取得魔杖後,遭遇愛麗兒的襲擊,最後團結一致,共同抗敵。劇組巧妙地通過這種面對強大壓迫力量的反抗,挑起觀眾對這些次要角色的同情,讓我們認識到,卡利班也有自己嚮往的自由。

阿隆索與貢薩羅的支線改編,更為上半場劃下一個深刻的句點:認為愛子已逝的阿隆索,在聽見普洛斯彼羅坦承這場意外是他的復仇計畫時,不免怒火中燒,責怪貢薩羅當年未將普洛斯彼羅趕盡殺絕,這才釀成今日的災禍。然而,面對眼前的困境,貢薩羅仍恪守信念,回答他當年之所以幫助普洛斯彼羅,是因為相信阿隆索本性仁厚。這句話昇華了貢薩羅這一角色,體現出他高貴的情操:他的仁慈並非為了獲取報償,而是源於對人性本善的堅定信仰。這替下半場即將上演的和解,鋪設了極為動人的情感基礎。
然而,相較於上半場精采的呈現,我對下半場的劇情改編則持保留態度。首先是卡利班告訴米蘭達,她之所以與斐迪南墜入愛河,是因為中了普洛斯彼羅的魔咒。我能理解劇組這麼改編的用意:在當代觀眾眼裡,這對男女迅速相戀的情節,確實顯得過於荒誕而不夠自然。因此,「戀情源於魔咒」的設定,的確提供了一種符合現代觀感的詮釋。

然而,只要稍加推敲,便會發現這其實並沒什麼說服力──普洛斯彼羅為何要犧牲女兒?既然她都已徹底掌控那不勒斯王室,這麼做又是為了圖謀什麼?卡利班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復仇計畫?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改編使普洛斯彼羅從愛護女兒的母親與意欲伸張正義的悲劇君主,徹底淪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暴君,此後更屢屢遭到女兒與卡利班責備。我認為,這樣將主要角色推向極端並無必要,反倒抽掉了普洛斯彼羅傲然挺立的根基,使她淪為人人喊打的對象。
當然,劇組如此安排,或許是為了刻畫普洛斯彼羅因為眾叛親離,終於嚐到執著復仇的苦果,從而下定決心寬恕意圖謀害她的弟弟。然而,我始終無法理解她究竟有何必要對親生女兒施加魔咒;若因此就全盤否定她對正義與復仇的堅持,更令人難以接受。在莎士比亞原著中,背叛並放逐普洛斯彼羅的安東尼奧(Antonio),是在島上飽經幻覺折磨後,才終於獲得普洛斯彼羅的寬恕。
然而,本劇的安東尼奧不僅逍遙自在地擔任國王十餘年,流落荒島後也未受到任何形式的懲罰,甚至在面對普洛斯彼羅時也毫無悔意,反倒對她拔劍相向,意圖再次逞凶。若非愛麗兒及時現身護主,普洛斯彼羅恐怕已命喪他手。即便在失敗被擒之後,安東尼奧依然態度倨傲,辯稱自己背叛普洛斯彼羅並非出於私利,而是為了米蘭著想,絲毫沒有要悔改的意思。結果普洛斯彼羅非但沒有痛加斥責,反倒選擇當場原諒了他──這樣的安排著實難以令人信服。我認為,劇組或許混淆了「執迷復仇」與「伸張正義」之間的界線:選擇寬恕固然值得稱頌,但該有的懲罰亦不可或缺,否則便淪為對惡行的縱容,讓加害者得以恣意妄為。

此外,卡利班在後續劇情中的描寫亦令我感到相當困惑。他認為普洛斯彼羅掠奪了自己居住的島嶼,使他從自由之身淪為階下囚,因此對普洛斯彼羅的寬恕不屑一顧,我認為這種反應合情合理,無可厚非。事實上,我們可以從劇中察覺,普洛斯彼羅與卡利班間存在一種耐人尋味的鏡像關係:安東尼奧篡奪了普洛斯彼羅的王位,而普洛斯彼羅則將卡利班的島嶼據為己有。從這個角度來看,普洛斯彼羅應能理解卡利班心中的憤恨不平。
但實際上,普洛斯彼羅與米蘭達起初對卡利班頗為友善,米蘭達甚至還親自教導他識字讀書。卡利班之所以遭到囚禁,乃是因為他企圖強暴米蘭達所致。他自己也坦言,若非普洛斯彼羅加以制止,他早已使整座島嶼遍布「小卡利班」,言下之意是要將米蘭達視作禁臠。相比之下,無辜遭放逐的普洛斯彼羅,不僅要忍受安東尼奧的傲慢辯詞,未曾痛加斥責,還得當場選擇原諒對方;反倒是差點犯下嚴重罪行、這才遭到囚禁的卡利班,卻在劇中態度傲然,屢次對普洛斯彼羅出言不遜。兩相對照,實在令人心生不平。
我並非全然否定卡利班的觀點。從他的立場來看,普洛斯彼羅無疑是長年壓迫他的侵略者,要求卡利班主動道歉來贏得自己寬恕的行為也實屬傲慢。然而,卡利班曾企圖強暴米蘭達亦是事實。若是從普洛斯彼羅的角度出發,她們母女二人孤身居住於荒島之上,若不將卡利班加以囚禁、嚴加看管,難道要放任他自由行動,隨時有機會再度行兇?
因此,我認為卡利班的怨懟固然有其合理之處,但普洛斯彼羅作為一位母親、一位受害者家屬,理應堅守立場,據理力爭。但令人不解的是,劇中的普洛斯彼羅似乎言詞乏力,面對安東尼奧與卡利班的連番指責,竟然啞口無言,無力替自己的所作所為出言申辯。以至於演到最後,她似乎才是那個濫用權力的加害者,而真正篡奪王位的安東尼奧與逼姦未遂的卡利班則無需反省,這樣的處理未免有失平衡。
最令我難以接受的是,劇組在最後卡利班即將離去之際,安排了一幕米蘭達向他伸出手的情節,彷彿是在傳達她在聽見卡利班的控訴後心生愧疚,於是決定釋出善意,與其和解。然而,令人難以漠視的事實是──卡利班曾企圖對她施暴,為何米蘭達還願意做此回應?更令人困惑的是,在不久之前的場景中,米蘭達才剛表示自己可能永遠無法原諒普洛斯彼羅對她施加魔咒的惡行;然而此刻,她卻突然對另一名意圖強暴她的對象表現出寬恕與同理,這實在令我難以信服。
綜上所述,我認為劇組透過改編,成功替卡利班與阿隆索的支線劇情注入新意,這一點值得肯定。本劇也成功叩問觀眾:普洛斯彼羅的行動究竟是在伸張正義,抑或早已陷入復仇的執念當中?她的寬恕又是一種真誠的情感,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然而,在放大反對聲音、凸顯配角立場的同時,劇組卻未能在正反兩方之間取得平衡,導致原本居於中心地位的普洛斯彼羅,其聲音在改編中備受壓抑,不僅未能充分捍衛自己的立場,甚至還在眾叛親離的刺激下,唐突地放棄復仇,承認自己「過於偏激」。
我認為,這樣的處理削弱了原作中「寬恕」的主題。莎士比亞筆下的普洛斯彼羅心中存在著恨,卻仍相信愛得以萌生;胸中燃燒著怒火,卻也有憐憫的甘霖灑落其中,使觀眾再再體驗到他是一個真誠而複雜的人──他的愛與恨同樣鮮明,最後愛勝出了,觀眾因而深受感動。然而,本劇中的普洛斯彼羅,卻是在失去女兒又遭眾人譴責後,「幡然醒悟」地表示「原諒他們,才不會重蹈我的覆轍」。這樣的設計使她最終的寬恕不再是主動的選擇,更像是無力承擔他人指責後急忙悔改的結果。這使得她顯得過於溫吞,不敢向他人表達自己的怒氣,更不敢坦蕩地宣洩恨意,結果反倒使她的愛顯得膚淺,寬恕也顯得片面,不再是暴風雨宣洩過後翩然落下的甘霖,更像是持續的壓抑與自我否定。
總而言之,劇作似乎太想傳達「復仇是錯的」、「普洛斯彼羅是壓迫者」這一訊息,反覆強調阿隆索與卡利班的痛苦與委屈,甚至為安東尼奧的背叛尋找「苦衷」,卻對他們先前犯下的過錯輕輕帶過。這樣偏頗的處理使我在觀劇過程中難以獲得情感上的平衡,甚至反過來對普洛斯彼羅產生同情,認為阿隆索、安東尼奧與卡利班是不思悔改的混蛋。我想,這恐怕有違劇組的初衷。
最後請容我再說一句:考量到普洛斯彼羅返回米蘭後,竟仍讓一向熱衷策畫政變的安東尼奧留在身邊,我實在不認為她折斷魔杖是個明智的決定。私以為,還是將安東尼奧扔在荒島上陪伴卡利班較為妥當。
責任編輯:陳明緯、解佳蓉
審稿:張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