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宇澤(臺灣大學社會學系三年級)
作品: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系2023學期製作《服妖之鑑》
演出:臺灣大學戲劇學系
時間:2023/12/09 19: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遊心劇場
在《人選之人,造浪者》大紅的這一年,臺大戲劇系帶著編劇簡莉穎的經典戲劇作品《服妖之鑑》回到劇場,作為他們的學期製作。《服妖之鑑》講述著一對貫穿了明代、白色恐怖時期、當代臺灣三世的靈魂,在不同時空背景、性別和性傾向中困難地相愛,並受社會性別秩序壓迫且試著抵抗的故事。整齣戲緊緊抓著「什麼性別穿什麼服裝」的概念,藉由不符合主流性別常規的角色與社會秩序的衝突,層層堆疊,呈現性別常規的荒謬和不合理。
在簡莉穎的筆下,每一代的故事獨立看來都非常精彩動人,並且因為不同性別、世代的對比和堆疊,劇作擁有非常豐厚的感受。但如何把三世中不同性別的故事講清楚且串連在一起,並用不同的方式訴說,則是製作這齣劇的困難和巧妙之處。

劇中作為主角的那兩個靈魂並非由兩名演員完整地演完整齣戲,而是由四名演員分成兩個「湘君」和兩個「凡生」,排列組合地演一到兩世。雖然這個排列組合在舞台上造成了輪迴轉世的偶然效果,但是也使得劇作需要把三世的靈魂和緣分重量串接在一起。同個靈魂在不同世中相異且累加的部分,可以比較容易地藉由服裝、道具等協助呈現,但貫穿不同世靈魂的情動,卻只能依靠演員的演繹。而這齣劇在靈魂貫穿的編排上,就稍嫌薄弱了些。
這次的演出嘗試新增了配角的搞笑橋段、影像的結合、以及根據劇場設計的走位和燈光設計,增加了劇場敘事的豐富性。但有時配角過度誇張的搞笑編排,讓演員的首要目的為「搞笑」而非服務故事,反而與主線故事脫節。簡莉穎的劇本中本就有許多縫在故事中荒謬或搞笑的台詞,但之所以得以順著主線紋理「縫」在故事中,正是因為台詞不以搞笑為主要目的,而是順著情境、角色狀態和節奏自然說出。在這次的劇作中佔據了不少篇幅的影像也是,有些片段的影像過長、調性和美術風格獨立於劇作,打斷了本應流暢的觀劇體驗,讓劇作產生斷裂感。
然而,看學生製作,並不會期待看到跟專業劇團類似程度的呈現。有時候正是那些還不夠熟悉與試著熟悉之間的,給了觀眾無可模擬的驚喜。過程中的確在某些時刻,會因為演員一個聲音或眼神停滯過久或不停滯而抽離開劇作。但很剛好的是,劇本中的許多角色設定和現正就讀大學的演員們相當貼近,反造就劇作和演員之間,實驗性地碰撞出某些非預期但非常純粹的效果。像是群演扮演充滿理想抱負的大學生在遊街鼓譟起哄時,吶喊的頻率、那種此生只有一次的熱血和無畏,讓人忍不住頭皮發麻。飾演均凡的演員也是,他身上有一種青澀而近乎空白的迷茫,痛苦時又充滿混亂,讓人看著他的時候就能看到他的黑洞和他一起陷落。
眾演員之間,飾演湘君的演員是表現最穩定和動人的。他不只時時牽動著觀眾的情緒,還將湘君身為大學生抵抗霸權的細微情感表現地非常生動。有一幕,凡生被審問,湘君從其中一道走道走下來,燈光照著,只是站在那裡,還沒有任何台詞。湘君站在離我一公尺的距離,臉頰有淚流過的痕跡,掙扎到已經無力地看著凡生被污辱。那是個充滿靈光(aura)的瞬間,湘君從前年輕無畏的生命在那一刻被徹底擊垮,裡頭有一種很真而難以類比的東西。而這個場景並沒有直接被寫在劇本裡當中,也並不打算特別吸引觀眾的目光,像是一個反拍一樣織在整齣戲裡。但那一個反拍的存在、那一刻的靈光,卻更讓人相信整齣戲都是「真的」。整齣戲有很多像是這樣的時刻:坐在燈照不到的台緣和觀眾一起看到哭的護士、因為物理距離和情節編排造成的觀眾與故事的邊界模糊⋯⋯。
而舞台上某一瞬間近乎純粹的情感,不就是我們走進劇場的原因嗎?

既然是在講「穿異服」的劇,那必須說說在這一世上,這次的演出穿上了怎樣的「異服」。開頭歌隊角色的服裝特別做了灰色半裙半褲的設計。若說「男穿女服、女穿男服」(這是原話並不是我只將性別二元分類)展露的是性別的可操演性(performativity)——用打扮、動作、肢體就能影響你覺得他是什麼性別,凸顯了性別是一被建構的概念而非本質的特徵,那麼歌隊角色的半裙半褲,則是先是運用裙和褲這個性別化的符碼,然後拆解,最後直接把性別的這個變項廢了。而把二元性別的拓寬,是性別運動發展至今的社會才比較可能那麼理所當然做到的事情。
是的,這不只是《服妖之鑑》、還是「這個世代的《服妖之鑑》」。劇作本身也有生命、也在輪迴,以劇作正在發生的這一世的社會,回過頭和劇本裡的那三世對話,交疊成一齣新的劇碼。結尾最後一幕,凡生帶著痛苦,癡癡地望著周遭,不同演員打扮成變裝皇后(drag queen)和變裝國王(drag king)圍繞著凡生跳舞。三面舞台上方的螢幕同時播放今年同志大遊行的錄影片段,像是凡生的搖籃曲,告訴凡生,之後的社會就會變成這樣了,你可以盡情做任何你想要的樣子,不要傷心、不要害怕。後設地用當今社會呼應著凡生的痛苦,對未來社會可能的盼望作為樂觀的結尾。這次的演出編排成功地讓我們看到了這齣劇和社會一起呼吸吐氣的過程。
用現代社會回應劇作的編排很巧妙、給予凡生希望的結尾也很有意思,但是在最後出現的變裝國王和變裝皇后、以及今年臺灣同遊片段中的許多西化的符碼,也讓我們進而思考未來臺灣的性別運動和劇場呈現——我們自己身上在地的性別符碼是什麼?編劇特別選用了明代的故事做為其中一世,就是為了刻意不選用西方霸權的文化素材,而選擇一個與我們文化較相近的歷史。但演出中結合當代社會的在地性結合,則要讓編排者自己去思考。這不是一個「政治正確」的問題,而是對於劇作的理解——這齣劇正是因為其中的多樣生長、在地和切身,才得以如此細膩且豐厚動人。

離開劇場的時候,很多人的臉都沈沈的。因為是臺大校內的演出,看過去吸引了不少在校學生觀劇。在電影那麼發達並且高度工業化的年代裡,為什麼還要花比電影票貴好多的錢看舞台劇呢?也許就是為了某種無可類比的體驗。就像是看過《哈利波特》的電影之後,還要去環球影城玩禁忌之旅,才能更貼近地類比騎掃帚的感覺一樣。看《服妖之鑑》的時候,好幾度我覺得我快痛苦到承受不住了(就像是大聲喊出自己就是變態的凡生)。然而在現世我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只是看著凡生受他沒有理由該受的苦、想到自己曾受不合理的威權壓迫的感受,竟也將自己代入了凡生的生命當中。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我們作為人類共同體之中的某些相似。
《人選之人》中,「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成為醞釀臺灣#MeToo運動的一個種子。《服妖之鑑》的出現,也試圖一世世地敲開社會的一些什麼,一次次地循環,與不同世的社會對話。而臺大戲劇系的《服妖之鑑》這次也穿上了它這一世的衣服,與觀眾譜出一段情緣,在觀眾和社會之間醞釀著下一世的輪迴。
責任編輯:陳明緯
審稿:李亭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