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又瑜(臺灣大學社會學系四年級)
作品:《好像不可以》
演出:田孝慈X製作循環工作室
時間:2025/09/07 15: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遊心劇場
編按:本次企劃邀請評論者在看完演出後,與主創者田孝慈針對作品進行討論交流,故評論文章中包含演出評論及部分對談內容。
行動前想過一輪之後就動彈不得了
模模糊糊與模稜兩可都是不怎麼確定的態度
無數次自我質疑
無數次希望擁有果斷果決又勇敢的行動
那麼如果把這些細碎搜集堆疊
會不會也是一種獨特的模樣
一種好像不可以的模樣
即便在提供出這些文字之後,想的依然是「好像不可以」—《好像不可以》演出簡介
像是把所有糾結鋪平展開,2025臺北藝穗節舞作《好像不可以》在觀看與被觀看之間、內在與身體之間,以及所有「好像不可以」與隨之冒出的「為什麼不可以?」之間來回擺盪,是舞者田孝慈在近幾年多次與他人合作演出之後,將重心放回自身,一場仍然待續的探索。作為一位同樣經常被自己來回猶豫的思緒搞得動彈不得的人,看到節目介紹,一方面共感到想大喊「我懂!」另一方面,又很好奇這樣細碎且複雜的心之聲能夠如何以舞蹈的形式呈現。除了作品觀賞,本次評論書寫過程,也與編舞暨演出者田孝慈直接交流觀演想法,進一步瞭解整體構思和發想過程,並呈現部分內容於文中。

矛盾狀態是為抵抗
最初的配置呼應著整個創作的起心動念——田孝慈背對觀眾走在舞台的邊角,面朝上舞台的椅子,燈光聚焦——一個反身向內的檢視。接著她轉過身,上下左右緩慢擺動頭部,並從這刻起直勾勾地盯著正前方的觀眾席,將我們的觀看「反彈」回來。事實上那並不是一個太舒服的經驗,我幾乎是在感受到視線的瞬間就觀察到自己進入輕微的警戒狀態——下意識地,我調整了一下坐姿,把頭擺正。
表演繼續,田孝慈先是伸出食指,由左而右地戳進臉頰,又接著轉而向上推了一個豬鼻,然後是兩根手指的「耶」、三根手指的「OK」⋯⋯數字擺pose的環節一路持續到十,緩慢且僵硬,近乎詭異。突然她雙手抱胸,一如我當下的姿勢,那感覺就像是表演者「抓到」我作為觀看者單方面的居高臨下,一個諧擬的回敬(當然,這純粹是偶然,大部分的表演者在舞台燈光下是很難看清楚特定觀眾的。)我慌忙把手放下,也才察覺到在過去的經驗裡,作為觀眾,我總是如此理所當然地放鬆,因為確信「沒有人在看」。與此同時,背景的投影播放著合理與無厘頭參半的AI生成畫面,並穿插憲兵隊、健康操等常見的身體規訓影像。
而後她坐上表演開頭凝視許久的椅子,在正襟危坐和駝背開腿之間不斷切換。搭配著動作,是節拍器「噠、噠、噠」的聲音,規律而漸快。後來訪談時聊起這邊的音效設計,田孝慈回應,這就是日常生活中規則的示例,而「要在拍子上或在拍子外都是一個選擇。」

她接著又從椅子回到地面,身體時而扭曲、時而放鬆。音樂混入Techno(科技舞曲),明確的鼓拍帶動節奏,將整個舞作拉到高潮:一段結構即興穿插上個段落出現過的數字pose,刻意地打破那些「正常」動作的軌跡,像是再也無法控制長久以來抑制住的本性,能量在體內暴衝,彷彿壞掉漏電的機器人。諸如此類秩序與混亂之間的對比在舞作中反覆出現,在規規矩矩的縫隙間趁機叛逆,皆是略帶戲謔的挑釁。
田孝慈在訪談時說道,有時候她並不喜歡自己腦中總是響起「好像不可以」,但也清楚地點出這不必然是一件負面的事。事實上,從各種表演細節的安排都能夠看出,她即使被壓抑仍不忘質疑,就算感覺矛盾也還是催生出了這支舞作——之所以會「動彈不得」,正是因為在約束的作用力之下還有一個抵抗的反作用力,當以社會框架為預設,創作者直面自身後的行動更體現出個體的能動性。
誰說的不可以
燈暗。
開始跑,跑出這些條條框框。腳步聲咚咚咚地往遠方離去,從側台消失。田孝慈告訴我,「好像不可以」是一個從四面八方籠罩的狀態,而她一直想找出能夠離開的裂口。説是逃跑吧,她說:「那也是一種前進。」舞台更深處亮起,空間一下子展開,是過去三十分鐘裡視線都停留在下舞台的我未曾想過的開闊。
再出現時,田孝慈手上捧著一個大大的字幕機。這個道具的選用相當有趣,雖是無聲的自動播放,但為了接收文字內容,觀眾勢必得隨著字幕均速地滾動,一字一字地在心裡覆述一遍:抬頭挺胸雙腿併攏⋯⋯。規訓的最終境界,正是這般內化教條後靜默地自我訓導。

至此田孝慈已多次挑戰觀眾對表演者單向的凝視慣習,或透過常規的符號召喚觀眾日常生活裡被馴化的經驗,演示「規訓」與「視線」緊密的關係。這兩者顯著的聯動效果讓我想到冨樫義博的漫畫《獵人》中,主角之一奇犽被哥哥伊耳謎以「念針」控制,讓他只要面對強敵就會因過度恐懼而優先選擇保命、退縮,在需要奮不顧身的時刻被迫煞車。而在這次田孝慈嘗試討論的情境裡,念針的效果是內化的規訓機制,視線則是發動條件,不論來自旁人或自身。
如此一來,她留給觀眾的課題或可進一步延伸:在意識到念針的存在後,我們該如何將其「拔出」,又或者學習與之共處?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在整個文化圈裡被廣而埋下的念針究竟是「誰」用「哪些方法」敲打入骨的?
在最後的獨白裡,田孝慈提及自身生命經驗中的各種規範與界線,包括她在舞蹈班接受的肢體訓練。資深樂評人馬世芳曾指出,台灣老一輩的身體狀態是相當「閉鎖的」,而那和他們成長過程中高度監管的社會化經歷有很緊密的關係。在一個「沒有說可以就是不可以」的年代,即使是當年的藝人,跳起舞來也免不了一股僵硬呆傻的氣質。相對地,現在的年輕人身體「鬆」了許多,聽到音樂也能跟著律動了,即便如此:
「但回到日到常生活中,當我意識到別人的視線或是自我的審視時我就⋯⋯。」
田孝慈講到這,便拿起攝影機,走到台下拍攝觀眾並同步投影於螢幕。
當被斗大的鏡頭對準,人們一瞬間就被壓制了:雙手侷促、肢體噤聲、乖乖就範。我們讓她——這個表演者,這個理應在台上被觀看的人——帶著攝影機侵入以黑暗為保護色的觀眾席,無人阻攔。直到舞者確定走過自己,我才終於回過神來:「咦?不反抗嗎?也沒有人要比個『耶』?或像演唱會Kiss Cam那樣搞怪嗎?」
反射似地,心裡響起了那悄聲但清晰的一句話——「好像不可以。」
聰明的作品是這樣的,一記重重打在後腦的迴旋鏢。
責任編輯:陳明緯
審稿:林伊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