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圖像的扮裝思維——專訪鄞冠宏

對他而言,扮裝就好比各種文化現象與政治角力多重拼貼的現場,而為何選擇將問題意識的相關元素轉化後拼上身體,理由很簡單:「因為身體最容易被看見」。他的扮裝創作,常有語意不明、不精準、不精緻、低技術、介於之間的模糊質地,「之前常被問為何我不素樸一點,裸體表演就好,我總覺得那詮釋的開放度就出不太來」。

作者:楊智翔(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碩士)

從美術班、美術系再到美創所,鄞冠宏的創作養成完全不脫視覺藝術脈絡,但就在大學時期,他的創作思考有了重大轉折。那是弱繪畫(weak painting)1在台灣藝術圈興起諸多討論的時期,他有感於一路以來磨練的繪畫媒材似乎已瀕臨極限,於是渴望跳脫侷限嘗試其他更活躍的材料,「影像中的表演」便成了爾後他專注思考的創作形式,一直到研究所畢業後仍是如此。

從影像到扮裝

談起如何接觸影像創作,他說起初完全是受到日本新浪潮2的電影吸引,尤其松本俊夫(1932-2017)、寺山修司(1935-1983)等導演的作品他為之著迷,「那些邏輯跳躍、氛圍荒誕的影像,非常難用語言描述,且無法一眼看透,常常曖昧模糊,這是做創作最想獲取的東西」。這些電影重新燃起他的創作慾望,其影像美學也深刻影響了他後續的思考。

松本俊夫《薔薇的葬禮》( Funeral Parade of Roses,1969)電影預告。

大學到研究所期間,他獨自開疆闢土,走出與其他同學完全不同的路,創作了一系列以自身扮裝(cross-dressing)為主體的影像作品,包括:〈關於我想你〉、〈大旅行〉系列、〈迴向者的煩惱〉及〈傾斜的紅樓柱〉等等。那段時期他並無同伴,自認唯一比較接近的,只有會在西門酒吧表演的變裝皇后(drag queen),「雖然《魯保羅變裝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我每季都看,也會去酒吧看秀,但我知道我們要的東西不一樣,我愛扮裝這件事,但拒絕因此再受西方殖民統治」。他渴望從其他文化,找尋自身扮裝脈絡,於是前述日本新浪潮電影,不單是啟發他投入影像創作的源頭,同時也建構著專屬於他的扮裝美學。

雖然扮裝表演有很多性/別模糊表現的可能,但他的創作母題(motif)與論述卻通常不直接討論性/別議題。訪問席間他曾好奇反問:「扮裝能不能與性/別認同說分手?做扮裝創作的藝術家,為何總是會被問起性別認同、流動或轉變等問題?」即使他的作品不聚焦在性/別,但觀眾的討論也總圍繞著性/別打轉。其實,訪談過程他數度提及一直不確定自己的性別,也對這件事從來就沒多大焦慮,「如果一定要問我性別認同,我會從《維摩詰經》中,天女菩薩在被質疑為何不以男相示人時說:『雖現女身而非女也,是故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的回應來脈絡我自己:我不男不女」。對他來說,用扮裝創作,從來就不必然得要鎖定或關聯於性/別,又或者說,世界萬物都和性/別有關。

用扮裝思考創作

那麼他究竟在創作中如何思考扮裝?他認為這得先回到身體進行討論。2019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保羅.普雷西亞多(Paul B. Preciado),曾以自身注射睪固酮成癮的經驗書寫《睪固酮藥癮》(Testo Junkie : sexe, drogue et biopolitique),普雷西亞多於書中闡述身體如何作為政治實踐的空間,及思辨身體變化的過程如何進行思想的實驗,這些思考身體的方式深深啟發冠宏。對他來說,身體能被視為文化與政治實踐的平台,看要觸及、處理什麼議題,便能在這個平台上加以策略與施行。

由於他察覺自己非常喜歡觀察各式各樣人的形象,因此附著於身體之上、之外的「扮裝」便成了他認識世界的首要方式,「通常我會先設想問題,並分析它涉及的視覺元素,摸索這些元素與人的關聯,而後將其轉化為素材拼貼於身體,再藉由表演來活現創作與世界的關係」。由於他最終形式多為影像,故在他的思維裡,扮裝就好比一層層的圖像套疊到身體之上,因此如何運用製圖學(cartography)來構思扮裝,成了他近年進行扮裝創作持續試驗的實踐方法。

鄞冠宏〈大旅行〉系列(Grand Tour,2015-2016)。

「這不就和台灣的文化處境很像嗎?」他進一步提到將許許多多元素組裝起來,試圖呈現某種形象來探究問題的手法,正如經歷過多重殖民、交織諸多民族的當代台灣社會。他認為此刻已很難找到任何事物最初的樣貌,「像是現在要去找到一位具純正血統的扮裝皇后,也應該不太可能了」,於是藉由拼湊、疊圖的想像來處理扮裝,不只是在滿足創作慾望,同時也在回應所處世界的現實情況。

創作、身體與性/別

對他而言,扮裝就好比各種文化現象與政治角力多重拼貼的現場,而為何選擇將問題意識的相關元素轉化後拼上身體,理由很簡單:「因為身體最容易被看見」。他的扮裝創作,常有語意不明、不精準、不精緻、低技術、介於之間的模糊質地,「之前常被問為何我不素樸一點,裸體表演就好,我總覺得那詮釋的開放度就出不太來」。他說裸體不是不行,但能處理的問題、能拼湊的事件、能拓展的視野就相對變得扁平。在不確定自己性別的情況下,藉由扮裝來跳脫日常,他便能夠不只是個普通的、亞裔的、年輕的男體,還能是個文化的、政治的、激進的主體。

雖然做創作總會期待能被豐富地解讀,有各種理解都好,但他覺得誤讀、歪讀或其他詮釋的發生,很常都只停留在表象,相當可惜。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迴向者的煩惱〉這件作品要談的是語言與感知的重構狀態,他在鏡頭前持續念誦獨白,同時讓人踩臉以致話語錯亂、跳針。不過這件表演錄像發表時,收到不少觀眾質疑他在重現女性備受壓迫的處境,「我很訝異大家把我當女生,或我在演女生,且把這點放大,只因我穿紅色蕾絲、戴黑長髮、皮膚白皙」,但其實他的扮裝是由多部香港武俠電影元素拼組而成,重點在於儀式、禁忌與邪惡,而非性/別與迫害,「是不是社會對於性/別的認知,仍有一定程度的狹隘,才會一直檢視我的表象?」他疑惑著。

〈迴向者的煩惱〉單頻道錄像,33’07。(鄞冠宏提供)

談及有些人認為變裝皇后是一種協助父權鞏固女性樣板的形式,他認為性別在這世上要能真正達到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今父權並未瓦解,那何來鞏固之說?」。他把魯保羅(RuPaul)視為「流行天后」,因此這些年受她影響而帶動的變裝風潮,可算是股流行趨勢,「可能檯面上許多變裝皇后,都像是性別流動主體中的巨星,而還有很多不被大眾看見的扮裝灰階,不一定能隨著她的美學而被理解更多」。其實他並非否定變裝的流行現象,而是對皇后已然動搖社會結構、促使社會進步的程度有多少更感好奇,而大眾對此現象程度不一的認知,其實正反映了原初說法的潛在焦慮:多元性/別意識究竟落實了多少?而變裝皇后的發展,是否對不必要的對象(如女性)也造成了威脅?

性/別之外與之內

由於他非常喜歡研究人的形象,暫且撇除性/別,他對變裝皇后另有觀察,「好像皇后都蠻注重對嘴、舞蹈、造型、妝容,但對聲音質地就比較少琢磨?」。這點非常有意思,普遍對於皇后的關注,不乏舞台魅力、浮誇造型、表演技能、風趣談吐,而在總有別名、不同人設的變裝身份中,皇后多半仍使用著原本的聲線來進行表達,並不常將「聲音」納入變裝表現的範疇。我和他分享,或許是因為變裝皇后不盡然如戲劇表演,得要遵照劇本、建構角色、拉開演員距離,反而更要從自己分化出來的變裝身份窮盡一切做自己,同時將截然不同又形影不離的雙重身份融合,故皇后一方面在娛樂觀眾,另一方面也在演示與解構操演性(performativity)。不模仿也不另外創造聲線,選擇對嘴或保有原聲並交融分化身份,也許如此更能展現模糊與流動的表演特性,但他的觀察也點出了一個方向,若將聲音的想像打開再打開,也許變裝還有什麼潛能是想都沒想過的。

「我做的是扮裝,不是變裝,因為我始終覺得,我沒有從什麼『變』成什麼。」談創作的過程,他曾如此界定,不過反觀日常生活,他曾有些「變」的經驗。順著前段談皇后聲音想像,他提到當生活中的約會對象類型不同,他便會改變聲線、語調與用詞去進行互動。這點行為觀察有些有趣,因爲背後用意和皇后何其相似:「變」是為了正視自身慾望。長年經歷扮裝創作後,他表示慾望對象與性癖好有被打開,本以為僅限生理男性,而後其他性/別與性實踐也變得可以接受且躍躍欲試。或許他確實從來就沒變過,不過藉著扮裝,他的人生卻實實在在豐厚與複雜了許多。

〈大家都叫我觀音〉複合影像裝置,展於鳳甲美術館。(鄞冠宏提供)

〈大家都叫我下女〉,攝影輸出、油性墨水、2B鉛筆。(鄞冠宏提供)

交談過程,我時時刻刻能感受到他鮮明強烈的抵抗意識,與不疾不徐的創作節奏。即使走在與他人迥異的路徑與美學,且時不時也會對自己有些懷疑,然而毋庸質疑的是,扮裝就是他認識與回應外部世界的方法與策略,他仍堅定地走在這條路上。近年除有融合迷因、改寫學術話語並重演電影角色的〈大家都叫我觀音〉創作計畫發表,目前〈過期的榮耀〉創作計畫也正在爬梳台灣1970年代婦女運動的拓荒進程,以此為背景架構,串連性別、歷史記憶、SM虐戀文化、諧擬扮裝,嘗試捕捉生命經驗裡空缺、被暫時遺忘的,在性別權力關係中奮鬥的女性肖像。

鄞冠宏獨樹一格的扮裝思維,拓展了某些對於變裝、扮裝創作的預設立場與美學,儘管不常發表新作,但他異質的展演實踐,相當值得繼續關注。

以下為本文訪綱,其中包含本專題其他受訪者提問,再經本文作者增問及彙整後擬出。

1、如何接觸、開始性/別相關創作?有哪些影響你至深的作品?
2、對你來說,什麼是「變裝」?「變裝」與你的創作有何關係?
3、如何看待身體作為展演工具,及其與觀者之間的關係?
4、你的創作策略、方法為何?
5、作品發表與展演的過程,有什麼印象最深刻的經歷或發現?
6、對不同領域(如視覺、表演或影像)的性/別創作有何觀察?
7、有些討論指出,變裝皇后是一種協助父權鞏固女性樣板的形式,你如何看待這個說法?
8、對台灣整體社會氛圍有何觀察?如何思考性/別創作與社會的關係?
9、有什麼不敢的興趣,在經歷性/別相關創作的過程反而重啟?
10、接下來有何創作計畫?

受訪者介紹
鄞冠宏
1992年屏東出生,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藝術實踐旨在藉由扮裝表演、行為錄像,操演性別與社會權力結構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重要展出包括:El Poder: Live-Theater der spanischen Prostituierten(Sala Amadís,馬德里,2023)、「轉世花木蘭」特別放映(臺灣書院,洛杉磯,2019)、Sketch of Sketch(LAGE,卡塞爾,2018),曾獲選為第35屆卡塞爾紀錄片影展開幕片。

封面圖片:〈過期的榮耀〉創作計畫,工作室實踐、影像紀錄。(鄞冠宏提供)

策劃、責任編輯:楊智翔
審稿:張慎心、解佳蓉

關於作者

  • 書寫、製作、表演與策劃者,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熱衷探索空間、身體及意識彼此作用的情境與關聯,及在模糊狀態裡各種流動的可能性。近年經歷包括:臺北藝穗節駐節評論人、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聚思製造端東南亞性別網絡計畫、北藝中心亞當計畫—士林考,及參與李奧森《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Xavier Le Roy & Scarlet Yu《Temporary Title, 2015 (Taipei 2023)》、明日和合製作所《肉神殿(2023)》等演出,並曾與軟硬倍事協策臺灣文博會、白晝之夜、新北城市藝術節等節慶展演。合作聯繫:d44447777@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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