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昀希(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研究生)
第一次認識跩姬寶貝是在2022年的新人新視野演出,當時他自稱是臺灣「最隨便」、「最荒謬」的變裝皇后,在他的個人演出中,我帶著困惑卻又不自覺的熱愛。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能夠將變裝皇后帶進劇場,如此充滿和諧卻不突兀?有趣的是,同一年,我也進入以跩姬為首的高雄同志大遊行籌備團隊,深刻體驗到他隨興下深埋的執著。
變裝的個人性與性/別展演空間
對跩姬來說,變裝往往都有一個目的存在,使其成為一種揭露的手法。不論表演者想要揭露的是個人困境,或是社會中對於性別的偏見,它都可以作為一種揭露現實而逃脫的方式,同時也可以是一個重塑性別樣貌的方法。而變裝皇后與一般角色創作取徑的最大差異就是,變裝皇后比一般的劇本角色更貼合這個表演者本身的狀態。因此,變裝皇后的個人性很重要,你必須同時成為自己的導演兼表演者。


具有雙重身分是跩姬相當習慣且相輔相成的工作方式:皇后(表演者)的身分,會適時提醒自己在創作時不要自溺,能夠打開與觀者互動的界線;創作者的身分,則會不斷提醒著,在變裝皇后華麗且快速的節奏中,始終需要回到自我本質。若放棄了核心本質,演出將會淪為空泛,成為像TikTok對嘴影片一樣短暫且容易被遺忘。所以變裝皇后的創作路徑是複雜跟交融的,要把它梳理開來,最先處理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找到源頭——創作者/表演者本身。
然而,回到變裝本身顛覆性別的意義,跩姬認為需要非常小心去處理。我們只能在扮演之上,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集合體,讓所有的性別、立場都集結在一起。在過往影視作品中的變裝者角色,演員雖然很努力在揣摩角色、成為那個性別,但卻忘了「我們永遠無法成為另一個性別」,因此會有一種刻意且刻板的形象出現。不過,變裝皇后卻帶來了一種可能性,因為我們很清楚知道我們是在扮演著另外一個性別,而不是要試著成為那個性別。性別是被建構起來的,變裝皇后有時候難以被辨認為特定性別,也是因為在我們在扮演的過程,需要不斷的轉換,透過變裝的過程給予更多自由的空間來詮釋性別究竟是什麼。


變裝就是為自己也為關係負責
另一方面,就個人經驗來說,變裝同時也帶給了跩姬逃脫與喘息的空間。過往的基督教信仰,讓他曾對自身的身分認同感到困惑與掙扎。直到認識到變裝這種表演後,跩姬才從信仰的掙扎中,找到了一個呼吸的空間。因為變裝讓他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而Ta1跟自身的性別認同跟性傾向完全沒有關係。這樣自由詮釋的空間,讓跩姬慢慢地從信仰裡僵固的性別框架與規則中逃離,認知到性/別認同不是他的原罪,也不會抵擋他靠近上帝。靠著扮演釐清自己的性傾向與基督信仰的關係,從而在其中找回自己的價值以及與神的連結。
接下來要處理和解的議題,則與自己的原住民身分有關。雖然有原民身分,但跩姬仍感覺擔憂,不確定自己是否會被當成那個「代言」的人。不過,變裝皇后強烈的個人性或許就是一個解方,因為皇后從來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他自己。另外,皇后的幽默諷刺性也很適合表現跩姬自身對於原民議題的疏離。在疏離中梳理關係,也成為了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
這似乎也回應到了跩姬在《我是既快樂又悲傷》的演出中,使用的口述詩演出方式。身為創作者,口述詩是一個安全的方式,雖然並不是一個很容易被理解的方式。有時候它像一陣風一樣,能夠感覺到,但不一定能體現在觀眾身上,也因此可能造成不同的間隙(gap)。不過這個間隙,卻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說是故意為之2。
畢竟用口述詩演出的作品中,所乘載的都是最裸露的情感,觀眾若想要碰觸核心,似乎也需要穿越更具挑戰性的演出形式。舉例來說,當跩姬在演出中說著「愛我的請舉手,如果你們不舉手就無法得到上帝的祝福。哈雷路亞!阿們!」時,若觀眾沒有類似的基督教經驗,他們可能僅會認為這是某種對基督教儀式的諷刺,卻無法全然接收到,跩姬與教會的複雜糾葛情感與愛。透過表演摸索出來的安全感,也讓現階段的跩姬得以清楚自己的演出界線在哪裡,並向前推進。「認識自己」是變裝帶給跩姬很大的禮物,在變裝過程中,很強調自主性與獨立性,是自己為自己負責。
除此之外,在更了解自己的同時,也需要開始釐清身邊的關係,從而修復關係。就如同變裝一樣,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被建構起來的,包括親子關係,甚至與公眾的關係。只是,你願不願意踏出與他人建立關係的第一步?因為變裝的緣故,跩姬漸漸釐清了與母親之間的關係,他為了挑選表演服裝,與母親一起上街購物,變裝成為他們之間的交流橋樑;然而,變裝工作的支出與不穩定,也讓他與母親之間有些爭執。如何在其中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梳理複雜的關係?在這之中要如何維持?如何修補?都是自己要做出的決定。他認為,要清楚理解這些關係會如何影響自己,同時也必須決定自己要花多少力氣對他人負責,而非坐等他人來改變關係。做變裝很大一部分也是學會在關係中負責任。
變裝與台灣社會的連結
「我也是因為開始變裝,才踏入同志社群」,過去在戲劇圈打滾的跩姬,身邊幾乎都是主流的陽光同志朋友,他也曾經以為同志圈就應該長這樣。然而開始變裝與參與同志遊行籌備後,跩姬才踏出了自己的舒適圈,像是走出象牙塔一般,他也採取了行動,為了過往所忽略的「公眾性」負責。

順著公眾性向外延伸,變裝皇后能不能有台灣在地化的展現?跩姬認為這是一個不好解答的問題,到底誰能夠真正代表台灣?台灣人自己都還在尋找一個自我認同,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來說,我們或許更應該探問的是:我們到底是誰?若我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永遠沒有辦法找到一個「台灣文化」,更不用談要在地化了!而這也與成為變裝皇后的本質很像,我們必須先處理「到底我們是誰」,才有去扮演他人的可能性。
最後,回到公眾性的問題,關於台灣的同婚過後,有沒有人被遺忘了?跩姬語帶冷漠地說,被遺忘的人可多著呢!不過更精準地來說,不是被遺忘,而是選擇性忽視。就如同原住民同志、新住民同志等等議題,甚至連台灣的同志婚姻法案仍然是以專法的形式進行。這些都是仍然被忽視的問題,然而對很多人來說,除非困境發生在他們眼前,否則他們永遠不會看見。面對這樣的處境,對跩姬來講,重點不在方法,而是我們只能「不斷地」做些什麼來回應。不論是口述詩、變裝、同志遊行參與,都是他不斷述說的方式,他就是——跩姬寶貝 Draggy Boo Boo。
以下為本文訪綱,其中包含本專題其他受訪者提問,再經本文作者增問及彙整後擬出。
個人層次
1、變裝皇后的身份是否能與一般角色劃出不同的創作取徑?
2、有什麼不敢的興趣,卻因為開啟表演之路後反而重啟的項目?
互動關係層次
3、以作品《我是既快樂又悲傷》來說,在同時作為創作者/演出者的表演中,隱匿自身情感記憶的口述詩(spoken word),將戲劇敘事的主導權留給觀眾來建構,你是如何看待觀眾對文本進行轉譯,在口述詩這種形式中出現理解的間隙(gap)?
4、你覺得變裝可否修復關係?無論個人、親子或公眾之間的關係,有無親身經驗可分享?
社會文化
5、台灣作為亞洲首個同婚法案通過國家,在逐漸包容性別多元的文化氛圍下,你認為還有誰被遺忘了?
受訪者介紹
高偉恩 aka 跩姬寶貝 Draggy Boo Boo
劇場工作者,變裝皇后界的浴火鳳凰。原住民、巨蟹座、單身、不分偏嘟喜被愛。相信沒什麼是一根香菸解決不了的,有的話就改喝酒。持續以變裝實踐劇場創作,能說嘴的有第十四屆新人新視野《我是既快樂又悲傷》,所以歡迎找我表演(?);翠舞創始人,一種總有天會紅起來但最終會被Cancel的自創舞蹈。目標是靠嘴巴走出一片天,我說主持。
封面圖片:高偉恩提供
策劃、責任編輯:楊智翔
審稿:鄧淑華、解佳蓉
關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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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性別教育研究所碩士生,以Cony(摳尼)的名稱闖蕩江湖。退伍軍人、女性主義者、Podcaster、同志運動倡議者......。製作 Podcast 節目:《微叛逆女孩》、《性愛拉拉隊》,以及所上的節目《性別教育 所以呢?》。2023年參與蘇品文主持的國藝會計劃《跨域研究小組-表演藝術與性別主流化體現》,以性別/參與者之眼與感受觸碰表演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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