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是一處溫暖海水:以血肉之身展示「陰柔」與「服從」之力——專訪Su Misu

社會直接將不符合規範者歸為壞的、倒錯的,而扮裝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透過角色的多樣與流動性,去實踐性、性別在思想與關係上的解放。「刻苦耐勞」是Su Mi對自己的形容,她用身體去驗證各種被視為反常的與禁忌的假設,同時藉由回溯與重演這些社會規則去揭露其中的荒謬性。

文/林亞岑(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當代視覺文化與實踐碩士班研究生)

訪談當天進到約定的咖啡廳後,我走向一個角落的位置準備坐下,這才發現藝術家Su Misu(以下簡稱Su Mi)跟她的老公阿茂原來已經在後方的木桌等待。在簡短的寒暄中,兩人提到他們才剛結束杭州之旅返台,之後還參加了一場友人舉辦的水上比基尼音樂派對,派對集結跨域藝術家、電子音樂人和酷兒團體。在活動中不論性別,任何人都可以穿著自在的服裝到現場享受DJ表演與市集。熱衷參與活動的Su Mi結識了許多關注性別相關議題的朋友,她曾在2023年舉辦一場為期三天的展演發表會《柔軟像水滴般的奶》1,活動的舉行除了現場的創作者與市集攤主,事前規劃活動的人員也是功不可沒,身旁的阿茂正是這場活動的共同發起人兼企劃,兩人一同出席派對也共同策劃活動,Su Mi笑談著這種婦唱夫隨的合作模式。Su Mi的創作常涉及性(sex)、BDSM以及多元性別的議題,她以攝影、錄像與行為表演作為媒介,也籌辦展演活動。

2023《柔軟像水滴般的奶》視覺發表會展演紀錄。

紀錄、導演到社會介入:異質空間中的身體實踐

談到踏上創作之路的契機,Su Mi回溯開始創作之前,她只是單純想紀錄參與BDSM的過程中所體會到的那些「美」的時刻,尤其是人們陶醉在其中的樣子,她也會和朋友一同參加性別議題相關的社運或是抗議行動,不過當時沒有任何創作的概念及意圖。第一次實際參與藝術創作,是因為她參與的BDSM社團「皮繩愉虐邦2」收到一個合作邀約3,展演團隊要找表演者來執行人體懸吊演出。「這是一項具有入侵性的人體改造技術,透過鉤子穿過皮下的組織把人懸吊起來。」阿茂補充。這對沒有人體懸吊經驗的Su Mi來說是件令人興奮的事,藝術領域對非主流社群的興趣,加上那次和團隊的互動以及開放的氛圍,間接引起了Su Mi想了解什麼是藝術的念頭。

2016至2020年間Su Mi創作了《I am a fake but my heart is true》Part I、II、III的系列作品,這之中可以看到藝術家在創作上的多方嘗試與轉變。在Part I單人擺拍情境攝影之中,她關注的是畫面之中的人物線條,以及自然與人造的關係;到Part II她開始嘗試拍攝多人的場景並加入現場表演的元素,這次她從民間信仰中的觀音圖像出發,她發現雖然觀音本無性別,卻因為社會認定慈悲與柔忍是屬於女性的特質,因此常化身為女性的模樣出現。Su Mi以《延洲女子傳奇》為本,邀請成人產業的女子入鏡,將其裝扮成被遺棄的充氣娃娃,反映近期興起的色情直播與網紅現象,以肉身佈施用完即棄的「女神」,呈現當今網路中的「復魅」現象,以及一直以來社會中對於女性身體的物化。在製作Part II時,她因為急需一筆經費而進入八大行業工作,「這是我當下想到最快速籌到金錢的方式。」Su Mi說道。到Part III,比起作品的規模,她更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目標是讓參與的人在過程中都能感到開心,她邀請身邊從事性產業相關的朋友來參與,近一步發展出開放觀眾參與的路上公車派對《天上妖人間》

Su Mi作品中的腳本取自生活中權力不對等的情境,尤其是女性圖像之中所涉及的權力關係。在這三個階段的系列作品中,我們能看到Su Mi生命經驗與創作之間的牽絆,從攝影棚、展覽現場到色情產業她都親身走了一回,除了在技術層面上的精進,在系列的後期,她更關注如何將自身的影響範圍擴展到更大的關係網絡之中。

《天上妖人間》(2020)展演介紹。

扭轉社會對女體的約束與貶義

談到對性別的看法,Su Mi以自身作為生理女性為例,她說到:「器官在我們的體內是有存在感的。」自己每個月都要面對經期的不適和隨之而來的情緒變化,面對與生俱來的生理結構差異,她只是單純的想把這種注定要承受的疼痛表現出來。關於模特或演員的選擇,Su Mi則說自己並不是以外表來選定模特,而是看緣份跟感覺,所以通常都是身邊已經認識的人。

面對社會上對女體的約束與貶義,Su Mi選擇親自去實驗解方,比如在《天上妖人間》這件作品中,藝術家之所以選擇公車作為演出場所,其中一個原因是「公車」一詞是對女性的貶義用法,形容跟任何人都能輕易發生性關係(容易被上)的女性。在這場巴士之旅中,Su Mi自己擔任導遊的角色,其中一個行程是到龍山寺上香,主動揭示「香爐」在某時候也被用來貶義女性(人人插)的情況,這些污名化的詞展示的正是對女性的物化,以及社會中存在的「聖女」情結,透過創作者的刻意揭露,開啟詞彙與所指之物的再想像與再連結,試圖重新奪回大眾對這些詞的想像。

《天上妖人間》(2020)製作過程及公車外觀。(Su Misu提供)

《天上妖人間》(2020)展演紀錄。(Su Misu提供)

《天上妖人間》(2020)展演紀錄。(李威辰攝影、Su Misu提供)

不過Su Mi坦言自己也因這種自我物化的想法,而面臨到自己還有沒有價值的焦慮。這讓筆者想到開頭夫妻兩人提到派對時所說的趣事:「當大家一聽到要穿上比基尼,就下意識地說要節食瘦身。其實只要穿自己覺得最自在的樣子來就好。」我想正如活動所提倡的,我們無需受制於常規與他人的審美,因為水能溫柔的接納一切。

扮裝就是一種矯情:尋找「陰柔」與「服從」的力量

「扮裝就是一種矯情」是Su Mi對扮裝的形容,同時,她認為扮裝也是一個讓「陰柔再更陰柔」的過程,扮裝者常給人一種「不誠實的樣子」,以至於不知扮裝者的訊息是真是假,因此也可以說扮裝是種讓事物之間關係模糊的策略。此外,Su Mi還提到扮裝對她的另一個意義是一種「服務」的感覺,「可能是因為我跟我家的關係,我一部分成長都是很符合他人的期待去做……」Su Mi幽幽地說到。「但我參與BDSM和後期的藝術介入社會的行動時,感覺就有一點不太一樣。」她接著補充。

前者點出藝術家在成長過程中面對家庭,扮裝、矯情是為了維繫共同的生活,扮裝有時也不一定是等同於真實的自我,我們不得不隱藏自我,而矯情地配合情境要求,演出應有的角色。在BDSM或擺拍中的扮裝則矯情得「有一點不太一樣」,透過「契約」的建立,過程中的施壓與服從關係是建立在各方合意的基礎上,這個契約也就此扭轉了服從即是權力較「低下」的觀點。

2024TAE台灣成人博覽會扮裝走秀表演。(Su Misu提供)

當代的叛逆與不合時宜

Su Mi認為沒有一定的好與壞,這個社會所規範的「好」,也是某些人訂定的規則。在二分法則與霸權思想的運作下,社會直接將不符合規範者歸為壞的、倒錯的,而扮裝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透過角色的多樣與流動性,去實踐性、性別在思想與關係上的解放。「刻苦耐勞」是Su Mi對自己的形容,她用身體去驗證各種被視為反常的與禁忌的假設,同時藉由回溯與重演這些社會規則去揭露其中的荒謬性。

正如阿岡本(Agamben)在《什麼是當代人?》(What is the Contemporary?)中所指出的「真正的當代的人,那些真正地屬於時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合時代要求也不適應時代要求的人。」Su Mi認為自己的藝術是需要去驗證的,那段驗證的過程需要時間。這或許也是Su Mi看似叛逆卻溫柔的選擇,對她來說陽剛的力量彷彿給人猛然一擊,而相較之下要體會陰柔的力量則需要時間。

以下為本文訪綱,其中包含本專題其他受訪者提問,再經本文作者增問及彙整後擬出。

開頭:個人經歷
1、妳本身有醫療從業人員、BDSM經驗,是什麼契機或想法讓妳開始投入藝術創作?
2、後來妳進入北藝大藝術跨域研究所就讀,當初為何想進學院?求學過程有何印象深刻的事,或對日後創作的影響?
3、除上述經歷,妳也曾在八大行業工作,這些經歷與妳的創作有何關係?如何影響妳對身體或性/別的看法?

扮裝與攝影:圖像化身體
4、為何選擇攝影作為創作媒介?
5、妳的作品以人像拍攝為主,通常作品中的模特是如何選擇的?
6、妳覺得什麼是「變裝」或「扮裝」呢?「扮裝」和妳創作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7、在作品《I am a fake, but my heart is true .》的兩個系列中,妳將模特扮成女神、網美與充氣娃娃去回應「擺拍」攝影,妳如何思考這種「自我物化」與「扮裝」之間的關係?
8、在這系列作品中,模特以極度自我物化與自我剝削的方式,呈現物化世界的荒謬感,妳如何思考這種「過度用力」與「藝術」之間的關係?

表演/展演:身體的在場
9、影像作品之外,妳的藝術實踐也包含現場表演與活動策劃,對觀眾來說不同於影像中的身體缺席,表演/展演存在身體在場的感受;而對演出者來說,一種是攝影鏡頭前的表演,一種是身處現場的表演,妳如何思考兩者之間的差異?
10、妳還有個身份是成人片演員,對妳來說藝術與情色(erotica)、色情(pornography)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11、對你來說成人片(或是演出成人片的行為)算是一種藝術形式嗎?
12、妳常以女性身體作爲藝術實踐媒介,翻轉社會加諸於女性身體以及女性角色的既定框架。前陣子,社群媒體有人討論變裝皇后也是一種協助父權鞏固女性樣板的形式,妳對這個觀點有何看法?

結尾問題
13、什麼原因讓你選擇繼續創作?
14、如果不考慮成本與技術,有沒有什麼演出或創作計畫是你想做但還沒實踐的?

受訪者介紹
Su Misu
1990年生於臺灣臺北,以多元性別、BDSM、LGBTQ+等議題的探索聞名,其作品建構於早期醫學背景,聚焦「人工」、「非自然」與其他具象事物之揭示及反思,以攝影、錄像與行為表演作為形式語彙,剖析影像中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拉扯。

Su Misu重要表演及個展計畫包括:「Su Misu 2020 參與式表演計畫『天上妖人間:我想你應該是忙累了』公車旅行社交派對」Chi-Wen Gallery(臺灣臺北/2020);「延州女子傳奇—Su Misu個展」Chi-Wen Gallery(臺灣臺北/2019);「轉世花木蘭」臺灣書院 (美國洛杉磯/2019);「Pink Night – Make Up! Fake Up!」遠東電影節(義大利烏迪內/2019);「ihategoodbye 今日與明日—Su Misu個展」南海藝廊(臺灣臺北/2016)。 2010年起參加皮繩愉虐邦進行繩縛作品拍攝,同時擔任繩縛模特兒參與表演;2016年出版個人第一本攝影集/日誌「ihategoodbye」;2019年由攝影之聲協同Chi-Wen Gallery 聯合出版不定型特輯系列 SHOUT IV。(文/Chi-Wen Gallery提供)

封面圖片:〈禮物〉,自拍。(Su Misu提供)

策劃、責任編輯:楊智翔
審稿:張曉逸、解佳蓉

關於作者

  •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畢,目前就讀臺藝大當代視覺文化與實踐研究所碩士。近年以主題性策展及跨域合作計畫作為創作方法,同時進行藝術書寫與評論。希望透過不同媒介,來探索當代生活中的不安與衝突感,挖掘個體與社群間的矛盾時刻,以及其背後的權力關係。2024年與陳薇共同主持《LOOP》展演計畫,擔任概念、導演及舞台設計。2022年擔任《「ㄧˊ」居之所—美術館中的過河遊戲》策展人。作品曾參展《Internet Surfing:網路衝浪手冊》(2023)、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複調神話」(2021)等展出,並曾獲2023年關渡宮大專西畫新秀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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