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的研究是有溫度的:專訪北藝大戲劇系徐亞湘老師

透過一個人的生命所折射出的戲劇史和情感,我在這方面的感觸很深。當面對不同的研究對象時,我不會只是單純地把它視為一個研究的課題、資料的堆疊而已,我會很在意情感的溫度。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做到了,但會比較期許自己是有溫度地去看待我的研究課題。

受訪者:徐亞湘(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採訪/撰稿:程筱媛(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生)
時間:2023/12/25
地點:北藝大戲劇系館主任辦公室

徐亞湘老師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學生時期就讀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藝術研究所。研究領域包含臺灣戲劇(曲)史、中國話劇史、兩岸戲劇(曲)交流史。本次訪談的焦點,主要集中在老師投入戲劇研究的契機,以及自學生時期至今的學思歷程。

首先感謝亞湘老師接受這次的訪談。臺大同學向我邀稿時,曾經提到他們對於老師的「非典型」出身很感興趣:相較於目前臺灣戲劇/戲曲學者多數出身於中文系、外文系等文學類科系,老師則從大學開始即就讀戲劇系。請問老師當初為什麼會選擇念戲劇系?大學之前就開始接觸劇場了嗎?

原來我算「非典型」嗎?我沒有發現耶!我之所以會就讀戲劇系,是因為聯考分數落點剛好就落在文化大學的戲劇系影劇組,我在大學之前也沒有任何劇場經驗。戲劇系其實已經是我的志願序中很後面的選項了,當時最想念的其實是歷史系。不過,對於歷史的興趣,也反映在我往後的戲劇史研究裡。文大戲劇系影劇組在大三之前,電影、舞臺劇的課程都要兼修,大三之後才選擇要以電影還是戲劇作為畢業主修,而我當時就選擇了戲劇組。大學的時候我在系上的製作裡大多都是擔任演員,一直到研究所時期,我偶爾還會接一些外面劇團表演的case。

大學畢業後繼續念文大的藝術研究所戲劇組,其實也單純只是因為不想那麼早當兵(笑),談不上所謂的研究志向、學術企圖。大學時接觸的多為西方經典名劇,雖然牛川海老師經常帶著我們去國軍文藝中心看京戲,研究所也有戲曲相關課程,但對我來說,還僅停留在知道、感興趣的階段而已。真正讓我「有感覺」、想付出,是跑田野跑出來的。當時邱坤良老師接了文建會「臺灣地區北管資料蒐集整理與調查研究計畫」,我也是研究團隊的成員之一。每位助理分配若干縣市,各自到當地進行北管軒社的調查。那時候臺灣戲曲研究幾乎尚未開展,基礎資料十分有限,先從方志和一點點的先行研究抓住蛛絲馬跡後,就直接到當地去問。不過,這些資深子弟對於整個網絡都很熟悉,一個問一個,從點到線到面,完整的面貌就漸漸地建立出來了。因為這個計畫,我們還到過閩南、閩西、粵東潮汕等地去做北管溯源調查。

這兩年的計畫工作對我而言是很可貴的經驗,也對我影響很大。我在這個過程中對於各個軒社所供奉的戲神產生了莫名的好感,進而確立我的碩士論文題目《臺灣地區戲神:田都元帥與西秦王爺之研究》(1992)。寫完碩士論文後,我也成為老爺弟子,拜田都元帥並遵守「不吃毛蟹」的禁忌至今。邱老師老是笑我,哪有人做完研究開始拜神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很喜歡西秦王爺,但就是對田都元帥情有獨鍾。也因為戲神信仰研究,讓我對臺灣各種地方戲曲產生興趣。不過,那時候只是對個別劇種感興趣而已,對臺灣整體戲曲史還沒有縱向和結構性的了解。

那麼,老師在畢業之後,就隨即投入學術工作嗎?

我剛畢業的第一份工作其實是在傳播公司拍廣告,但是很快就發現那不是我的世界,所以待了短短一個月就離開了。透過蔡欣欣的介紹,我隨即到中央大學中文系戲曲研究室擔任洪惟助老師的助理,參與《崑曲辭典》的編纂工作。這個計畫很龐大,前後大概進行了十年左右,有許多人參與其中,我只是擔任其中一年的專任助理。不過,這一年的收穫也很多。當時《崑曲辭典》多數詞條都是邀請中國大陸的專家、學者撰寫,所以我也因緣際會跟著洪老師拜訪五大崑劇團。開始認識並喜愛崑曲,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幸福。而且了解崑曲,對於理解之後中國多聲腔劇種的生成,也有相當的助益。

一年之後,我回到文大戲劇系影劇組兼課。同時,我想既然累積了一些田野調查的基礎能力,就想要幫家鄉桃園的地方戲劇資源做一個普查。那時候也不曉得哪來的勇氣,一個畢業沒幾年的年輕人,竟然就這樣大言不慚地投了好幾份企畫書到不同單位,問人家要不要做?沒想到,投出去的五份企畫書中,竟然有兩份得到了回音。其中對我影響特別深的,是幫桃園縣文化中心做「桃園縣戲曲、音樂團體普查計畫」。當時對方給了我三十萬經費,在那個時候已經很高了。但是這個計畫帶給我的回饋,是超過三百萬、三千萬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在普查過程中,才發現原來我們桃園的地方戲劇發展是這麼有特色,也才因此開展之後四平戲、本土京班的研究。

後來,洪老師知道我做了桃園縣戲曲資源的研究調查計畫,建議我可以再起另一個案子,在原先的基礎上予以深化和周延。因此,就有了「桃園縣戲曲資源調查研究與錄影保存計畫」。由洪老師擔任主持人,我擔任協同主持人。這一次的計畫除了文字記錄之外,我們也帶了V8小型錄影機去做影像資料的保存。我們不是專業的攝影公司,錄影品質肯定有限,但也好在那時候及時做了這些保存工作。

看來老師在學生時期和畢業後的頭幾年,研究、調查重心多在臺灣本地的戲曲發展。但我們知道老師後來在日治時期兩岸戲曲、戲劇交流史著力特別深,請問老師是怎麼開啟您的「日本時代」呢?

我在研究生時期曾經做過邱坤良老師《舊劇與新劇:日治時期臺灣戲劇之研究》(1992)的校對工作,也許那時候就種下了一點好奇心。但是過了好幾年之後,我才真的開始投入這段時期的研究工作。我的「日本時代」,始於一則新聞報導。那時好友范揚坤偶然跟我提及,《台灣新民報》上有一則關於來臺演出的上海京班,因為營運發生困難,最終流落街頭乞討的報導。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天各種訊息來來去去,很多時候聽一聽也就過去了,但偏偏這則報導一直在我的心頭盤桓不去。也許因為身為外省第二代,對於和爸爸同樣來自對岸的這群人的際遇特別感興趣。很想知道他們怎麼來?又往哪裡去?於是就開始著手尋找相關資料。一開始並沒有什麼要做兩岸戲劇交流史的想法,就只是想把一則新聞給弄清楚,到最後才自然形成某個議題。

《日治時期中國戲班在臺灣》(2000)的寫作,建立在大量的報刊基礎上。現在使用報刊材料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但因為當時關於日治時期戲劇史的研究課題還沒有開展,所以戲曲研究者還沒有什麼人使用這批報刊材料。《日治時期中國戲班在臺灣》的主題很鮮明,但是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我發現仍有不少與這個主題無關的戲曲材料。寫完這本書之後,我想如果能把這批材料公開化,是不是可以讓更多人關心這一段臺灣戲劇史?於是我向傳藝中心申請經費,陸續將這批材料進行彙編及數位化。這個成果有利有弊:利在於確實加快傳播速度,帶動日治時期臺灣戲曲研究的風氣,而弊則在於材料被誤用的比例也不低。因此,我才又出版了《史實與詮釋──日治時期臺灣報刊戲曲資料選讀》(2009),希望能起到示範的作用,讓讀者知道我是如何透過這些材料得出我的詮釋。

《日治時期臺灣戲曲史論》(2006)這本論文集,則嘗試從現代化、殖民性的角度去討論。我發覺之前苦工做太多,過去就是盡量找材料,然後看這些材料能夠說什麼話。從這本書開始,我漸漸會考慮要從什麼視角切入,或者從什麼高度看待這些現象。但我只能說是預演和操練而已,不敢說已經有什麼樣的成績。而在這本書之後,我也差不多要告別我的「日本時代」了。

近年來,老師的研究重心從戲曲轉向話劇,請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向呢?您是如何尋找、開創新的研究課題?

主要是我在「日本時代」待得有點久了,至少有十年以上吧,我覺得有點膩了。所以我想那就往後一點,往戰後四年做做看吧。一做下去,發現又是另外一大片天空。關於這段時期的研究,起初我還是特別關注在兩岸戲劇交流史。發現在這短短四年的時間裡,有大量中國劇作家的作品在臺灣演出。當我回頭去了解這些作品和劇作家,發現他們幾乎都是在抗戰戲劇的背景下成長的,因此抗戰戲劇也非研究不可。都是因為有研究上的需要,才不斷往前去回溯。

近幾年我的研究重心尤其專注在文明戲這一塊,也是循著類似的原因。抗戰結束後,新中國劇社是從中國內地第一個來臺灣演出的職業話劇團。因為研究新中國劇社,讓我對於中國在抗戰時期的職業化演劇很感興趣,也想知道中國話劇的職業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目前中國話劇史的研究群體,對於職業化演劇的研究不算多。尤其文明戲長期受到話劇工作者、研究者的排斥,所以接下來我就想要為文明戲辨明,它到底是不是話劇家庭的一分子?所以從抗戰四年的戲劇史研究開始,一漫開就走到了現在,好像回不去戲曲研究了。未來幾年,還是希望能把中國話劇史的研究再做得深一點,特別是職業化、商業化演劇這一塊。

我不確定我的內心深處是不是一直有一種企圖,就是我的議題、我的研究對象,一定要有足夠的開創性。當我發現自己的研究課題和別人有所重疊時,除非能有所超越,否則我會有意識地去避開。但如果說是不是刻意地去尋找沒有人做過的議題?那倒也不是,就是自然而然走出了一條跟別人不太一樣的路。

在老師的著作中,除了學術論文之外,也有不少藝人生命史傳記。藝人傳記的書寫雖然也是奠基在研究的基礎上,但是和學術專著的性質還是不太一樣。請問您為什麼會開啟這方面的寫作?書寫藝人傳記是否跟您自身的研究產生什麼連結?對您來說又有什麼收穫?不一定要談研究上的,也可以是研究之外的收穫。

寫這幾本藝人傳記,其實也都是緣分。我的第一本藝人傳記《長嘯──舞台福祿》(2001),算是從《日治時期中國戲班在臺灣》長出來的。那時候因為做田調而接觸到呂福祿老師,也感覺和他特別投緣。正好當時博揚出版社找我寫一本臺灣研究相關的書,我就決定透過這個機會來寫寫看,因此開啟了寫第一本藝人傳記的契機。而後來的幾本藝人傳記,則又有各自不同的機緣。想當初與這幾位藝人認識的時候,他們大多不過才中年而已,身體還很硬朗。近幾年看著他們身體狀況逐漸大不如前,甚至故去,實在是不勝唏噓啊。

這幾本藝人傳記的書寫,與我自身的研究之間,倒沒有產生多少直接的、表象可見的連結。好像也不曾因為寫了哪位藝人的傳記,而開啟了什麼研究課題。不過透過一個人的生命所折射出的戲劇史和情感,我在這方面的感觸很深。當面對不同的研究對象時,我不會只是單純地把它視為一個研究的課題、資料的堆疊而已,我會很在意情感的溫度。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做到了,但會比較期許自己是有溫度地去看待我的研究課題。

你剛才說不一定要談研究上的收穫,這樣更好。因為對我來說,的確更多的收穫其實是在於研究之外。我覺得經過跟這些人的深度交談,心會變得比較柔軟。在面對生活、面對人我、面對學術的時候,體諒和體貼會多一點。除此之外,也比較不會用符號去評斷、評價一個人或一件事。有時候這些訪談對象表面上就是再平凡不過的老先生、老太太,走在路上都不會特別回頭去多看一眼,可是實際上他們卻是在某個方面極其出色的老前輩。當他談到他擅長、自信的那一塊,他就是一個會發亮的人。所以我在路上看到任何人,也盡量不去用符號、階級、框架去評價一個人,我想這是更重要的收穫。

謝謝老師今天的分享。其實在準備這次訪談的時候,我一度在想當初是不是答應邀稿答應得太爽快了?可能跟老師認識得比較久了,突然要做訪談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笑)。不過訪談結束之後,很慶幸自己接下了這個任務。經過這次訪談,完整爬梳、深度了解老師一路走來的研究和寫作歷程,我覺得有一種重新充電的感覺。再次感謝老師,也祝福老師在未來的工作中依然持續有所收穫,無論是研究上,還是研究之外。

責任編輯:解佳蓉
審稿:陳志豪、張慎心
最後校稿:徐亞湘老師

關於作者

  • 高雄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生,研究興趣為近代中國及臺灣戲劇史。自大學起加入臺大京劇社,學習京劇表演至今。曾參與多項戲曲研究調查及保存維護計畫,編有《講戲與做戲 廖瓊枝經典折子戲 劇本與表演詮釋》。

    View all po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