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明緯(劇場、教育、文字工作者)
每年八到九月的臺北藝穗節,在將近三週的時間裡,總有超過30個不同空間、120組團隊,進行500場以上的演出。藝穗精神是自由開放、不設限,概念源自於1947年第一屆愛丁堡國際藝術節舉行,八個未獲邀演的劇團自行於城市周邊組織的活動,“fringe”既是當年被排除在官方外的邊緣,也被視作稻穗、隨意生長。根據World Fringe今年的統計,世界各地已有超過300個藝穗節,臺灣被列入統計的僅有臺北藝穗節,不包括苗栗店仔藝穗節、臺東藝穗節、庄頭藝穗節、羅東藝穗節,而後列幾個藝穗節的運作模式也與臺北藝穗節不同。
臺北藝穗節自2008年開辦,一直秉持著不評選審查、鼓勵創新實驗,並且提供臺北市非典型展演空間做為演出選擇。過程中曾有邀請協同策展人,後續也加入「場地自主」、「策展報名」機制,將部分「組織」的主動性,釋放給非官方、表演團體。目前臺北藝穗節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辦理,每年度於年初釋出報名資訊,而此刻,三到四月,是團隊報名參演的時間。
我從2017年開始看臺北藝穗節,並自2018至2020年擔任看戲大隊、2023年為駐節評論人,我的「藝穗小本本」裡記錄了對80個藝穗節作品的觀演筆記、隨筆,有些作品仍歷歷在目,但有些即便書寫的關鍵字再多,仍很難召喚出腦中的畫面,這或許與創作內容有關,也可能要回到製作層面檢視。此外,這幾年在觀賞節目時,我特別關注大專院校學生組成的團隊,他們通常都是第一次自行籌措公開售票的演出,有幾個共同的問題沒有辦法獲得經驗傳承。
這些原因促成我策劃此專題,邀請三位畢業自不同學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穗節的「前輩」們,向有意報名參與的「學弟妹」們提供自身經驗與建議,分別是:在臺南求學期間北上參演、擔任導演的洪韻佳;從技術及設計角度出發、曾於不同場地擔任舞監、舞台設計、燈光設計的陳暄雅;以製作人身份策劃自己劇團的演出、又另外與好友共同擔任主創報名參演的林芳羽,三位的文章將接續幾週上場。而我也將依據自己對2018年後藝穗節的觀察,尤其著重於戲劇類節目,分享令我印象深刻的團隊、參演模式,以及創作者可以關注的製作層面問題,希望能提供有意報名的團隊參考。
策展?組成一支創作者聯盟、拓展你說故事的篇章
參與藝穗節的團隊最好聽過這號人物:張吉米(或以同音文字出現在不同地方),他的創意點子源源不絕,也樂於實踐。第四屆臺北藝穗節時,他策劃了一個《第四屆臺北藝穗節》的作品,以園遊會的形式,在城中藝術街區邀集超過80位創作者、在街區的10個場地裡進行聯演,觀眾將戲票換成點券、觀賞各類型的表演、展覽、行為展演,甚至可以用於購買商品、餐飲消費。這個大膽實驗的創舉,據說在當年真的造成許多人搞混了到底哪個才是他想要看/聯繫的「第四屆臺北藝穗節」,而這也開啟了藝穗節的策展機制。
如果以策展參與臺北藝穗節,可以登記至多10個時段、使用4個不同場地,如果在你的團體中有不只一位主創者,或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每位成員都能主持一個創作小品,而技術團隊相互支援,減低製作成本。這樣的機制也能集中你們的行銷資源,很快地將對相同主題有興趣的觀眾聚集,而且依照過往慣例,策展通常會比較容易「被看見」,因為這個類別的單位數少、又在節目手冊編排往往會放在第一項。
我很喜歡僻室House Peace在2018年策劃的「我好揪節I’m struggling」,5位表演者的5段SOLO,《杯傷茱麗葉》——在手搖飲店打工的戲劇系女大生、《衣櫃裡的我與父親》——即將與久未謀面的父親見面的男同志兒子、《欸,我要回\去囉!到了打給你。》——穿梭在不同空間尋找自己歸屬感的快遞員、《無盡閃亮的哀愁 -The Boy Mermaid》——隱身在小美人魚及童星光環下尋求愛的同志、《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跑在迴圈裡思考該如何選擇的橘衣男子。

作為一個策展,除了SOLO形式、講述處於某個糾結狀態的青年的主題,他們還都是Grace的朋友,Grace也在不同節目中巧妙出現,對於看完所有作品的觀眾來說,是個驚喜彩蛋、試著為這五個角色畫起關係圖。而無論是看幾場,你也能看見僻室House Peace對空間、演出技術的應用與嘗試——利用剝皮寮的建築格局創造窺視感、華江整宅的天橋成為沒有終點的跑道……,每個演員也善用SOLO處理自己與及角色的表演及文本,用心把故事說好、為觀眾創造特別的觀演經驗。這個策展在當年獲得很好的評價,也成為當年的永真藝穗獎得主。



2023年也有兩個精彩的策展,其一是《re: writing 我們還在寫_音樂劇讀聚會》,由夜魚音樂工作室策展,三檔演出都包含音樂劇讀劇及演後討論,強調「演後討論亦為節目內容,敬請完整參與」,可見其策展主軸更重於交流。三部作品《半面向左,半面向右》、《日晷》、《我的當兵生活怎麼會男上加男》正好都涉及同志愛情與BL題材,策展人還戲稱這是第一屆二條通BL劇展。
除了演出節目,還有一場閉幕派對,以套票方式限定觀賞過至少一檔讀劇節目的觀眾參與,除了介紹計畫與作品、討論互動外,創作者也分享了接受回饋後,自己梳理的下個階段創作方向。藉由策展的運作,創作者互相支持、也能找到有同好的觀眾,並透過活動安排,產生實質交流。



獲得2023年「特別獎」的明白實驗所《淼淼之路》,是由編舞家李明潔和影像藝術家李欣穎Baï LEE共創四部與水有關的作品,《轉,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地方》(溺水)、《沿著邊緣塗抹記號》(海水)、《轉,這不是一片海灘》(水水)、《烏腳之謎》講述表演(井水)。他們分做三週,在鬧房間、新北投車站、紀州庵文學森林進行,每一個作品運用的展演形式及直接指涉的事件不盡然相同,卻透過重複出現的物件、表演者,以及水的意象,讓策展敘事連貫。從內容到現實展演條件都跨越時空維度,那麼密集的端出四個作品,對創作者固然是一次瘋狂的挑戰,但也讓創作者可以透過策展,思考自己關心的事、習慣的思考方式,以及如何帶給觀眾在這一系列作品中連貫的感受。


當然,策展的報名時間早於一般節目,就算今年錯過,仍可以從長計畫、未來嘗試,也可以不用被此概念框架住,或許先從一般節目中,嘗試做類似的事,例如2023就有幾檔SOLO聯演,不外乎也是一種策展,而2019年獲得永真藝穗獎的巧克力與玫瑰工作室《拆除中:樹、黃絲帶、菩薩與撿骨師》,在藝穗節呈現的也是一種策展的形變。當然,不要忘記張吉米,如果有什麼大膽的想法,好好的規劃一樣能實踐,畢竟藝穗節希望看到你有趣的想法,就不要被設限了。
小試身手,也能大有作為!
我很喜歡看藝穗節裡的學生團隊作品,大家的熱情、不計代價做到最好的態度,總能渲染到演出中,觀眾也能感受得到。我也發現不同的大專院校,固定都會有團隊參與,有些是當作一次班級展演,也有經歷學校的導演課呈現、劇展作為pre-show,加以調整參演。
《我不是機器人》是山羊體劇團第一號作品,也是杜瑋哲在臺大戲劇系導演課期末劇展的編導作品,後交由葉育廷導演,劇本從20分鐘重新調整、擴寫成60分鐘。這段歷程帶出了藝穗節帶來的正向影響,對學生來說,作品可以走過階段性呈現、正式演出的歷程,也是從學校走向業界/市場的一種過度,在這個嘗試中,習慣在排練教室、劇場空間思考的創作者,也可以打開對展演的各種想像,練習考慮更多黑盒子以外的真實世界。

壹壹零製作由四位臺藝大戲劇系畢業生組成,他們推出《壹壹零前傳—回收不了的宿膠垃舍們》,以讀劇形式在食尚曼谷演出。我會說他們非常的聰明,善用藝穗節的場地及行銷資源,可以清楚展示他們的團隊理念,開發原創劇本、黑色幽默、喜劇、對社會議題提問……,讀劇形式正好作為一種驗證,測試觀眾對文本的接受程度、並在演後有機會交流;他們也與食尚曼谷合作,提供看戲觀眾餐飲,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觀眾很多,也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幾位評論人都認為劇本的完整度足以直接做一個「正式演出」,所以回到團隊,為什麼選擇這樣的形式,以及如何在呈現上呼應你們的動機,應該是可以接續思考的。


除了原創文本,如何解讀、詮釋既有文本,也不乏是一種實驗創新的可能。我一直記得2018在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看的《不要叫我禿頭女高音,叫我禿頭女高音》,主要由中山大學劇藝系組成的白淑麗加工出口區,非常認真的演出了Eugène Ionesco的《禿頭女高音》(The Bald Soprano),實在是一次難得看到國外經典文本那麼純粹的被演出的經驗,我驚艷於導演手法及團隊選擇了一個恰到好處的空間,此作品也獲得該年度戲劇中的戲劇。
2019年由臺藝大戲劇系學生組成的艾瑪聖石《Play Games》,搬演蕭博勻榮獲第12屆臺北文學獎優選的劇本,並獲選當年的永真明日之星獎。在我的評論中,主要肯定其開演前的互動設計、演員的表演層次及動機,以及導演聚焦在處理「扮演」的詮釋方式,與其他評論人相同,我們並不只是因為文本的好而喜歡這個作品,創作團隊如何處理一個已經被肯定的劇本,並且能從中看到創作者的觀點與表現手法,是作為觀眾更在意的。而這個製作也加入當年的即刻重演,從場地自主的思劇場,改到藝穗節指定的水源劇場演出,團隊也馬上在舞台設計、調度及表演風格進行調整,絕對經驗值大增。


當然,還有很多勇於嘗試、組織能力強的團隊無法列舉,但他們的經驗告訴我,不要只把藝穗節當作是你的練功場,你的小試身手,也能大有作為,關鍵是你是否準備好迎接挑戰了。面對過去的即刻重演、或是現在的藝穗前夜祭,你準備好升級你的創作,或是接受邀演、往下一階段前進了嗎?
不只創作,也經營團隊品牌
因為跨年度的參與藝穗節,我也從中更認識兩個團隊定位明確、作品成熟的劇團。新生一號劇團以即興喜劇見長,作品總是以「超即興OO」命名,直接給觀眾清楚的品牌形象。他們熟悉各種即興劇的策略、也很能帶動現場氣氛,把演出現場打造成夜總會、讓觀眾投入,即興演員們也都能見招拆招,看他們的表演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享受其中。在連續兩年獲得「喜劇中的喜劇」後,劇團也開始嘗試不一樣的演出組成,例如在2020年的「即興表演國際論壇」,我認為這是創作者有意識因應在即興喜劇相似形式的創作瓶頸,而願意實驗不同可能的演出進行方式,同時拓展團隊的受眾。


知了劇團,是據我所知參與過最多次臺北藝穗節的團隊,他們從2008年第一屆臺北藝穗節便《啟航》,以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夢」,曾參與過12次藝穗節,並且提供聽障觀眾即時聽打服務,我稱他們為堅持造夢的人。知了劇團是國內相當成熟的一人一故事劇團,但與其他「自帶流量」的團隊、社團成發不同,我在現場觀察發現,有很多觀眾是因為在臺北藝穗節而接觸到這種演出形式及劇團,可見這裡真的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平台,團隊能透過「節」而更被看見。


因此,我認為團隊在藝穗節各種露出管道中所留下的「資訊」是非常重要的,除了團隊品牌,也包括你的文宣如何介紹作品,它的影響力甚至比創作內容更大(當然還是要兼顧)。
曾聽過有團隊認為自己的演出沒有被看戲大隊或駐節評論人看到,因此認為評選機制有問題。實際上,不論是有五十幾位看戲大隊的時代,到後來十幾位的駐節評論、觀察人,都還會有場館的同仁一起,想辦法將所有節目都看完。當然,可能真的有沒被看到的節目,但必須坦白說,回到製作團隊的立場,應該要思考為什麼自己是沒有被選到的那個。
每一位評論或觀察人,都有其關注或擅長的領域,但北藝中心並沒有侷限我們的選擇,我也總是以行程的最大值來安排觀賞節目,對於多數沒有聽過的劇團名稱或創作者,影響我們選擇的關鍵就是你的文宣(藝穗節手冊、售票頁面文字、甚至是搜尋團隊名稱跑出的粉專)。所以你的作品主題是什麼?演出形式如何?如果你的文宣沒有足夠資訊,或寫得過於「曖昧」,那我真的無法與你有進一步的發展,完整資訊對我來說是最基礎的。我也特別詢問藝穗節承辦人,在第一次繳交資料後,除了手冊落版送印無法修改,團隊可以自行更改售票頁面的作品介紹,再者,也有你在社群媒體建立的粉專或活動頁面可以補充。
你的演出,從入場前就開始了。
有了完整的演出資訊,接下來才會考慮內容是否引起我的興趣。在選節目時,我就是一位「觀眾」,因此,一個作品想說什麼,總是從開演前就已經開始了,團隊是一直在跟觀眾對話的,所以演出單位簡介重要: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做這個作品?是我關注的面向;而你想說什麼?你的對話對象是誰?也同樣重要。創作者當然不只是為觀眾創作、流於媚俗,但也不會只是為自己創作,那觀眾也無需聽你喃喃自語。對我來說,藝穗節滿足創作團隊行銷資源的需求,團隊更需要意識到自己正在面臨「市場」,如果你需要分享的對象、觀眾,那試著透過藝穗節找到你的知音,也是重要的,這可能仰賴緣分,但一定需要你的主動。
此外,藝穗節提供的場地多屬非典型表演空間,對科班訓練的學生來說,在這些充滿各種可能的場地裡,最好不要再造一個黑盒子劇場,抖掉一些包袱、擁抱空間,你會發現不同的觀演關係;事前的場勘與觀察,善用場內場外的特性,或許緊鄰道路的嘈雜聲、奇特的建築格局、場地原本的功能,都能成為你演出的一部分,而更能說服觀眾走進來這裡、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場地,場地,場地,真的很重要。
我的小本本還有好幾頁,但這只是我個人的觀察,你還可以在歷屆藝穗節的網站看到各個演出的評論,從2022年開始,每年也都會有不同觀察人撰寫的整體觀察報告,那些學長姐沒有傳承給你,網站上都有資料(經驗)可以交接啊!而2017年曾出版的《拆解藝穗•十年報告》,內容涵蓋不同參與身份對藝穗節舉辦十年的紀錄與想法,對於你所參加的節多瞭解一點,至少不會讓你的心參加藝穗而變成易碎品。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當然,接下來還有三篇前輩們第一線的分享,敬請期待他們的文章,也希望看到這裡的你,能在參與藝穗節、創作的路上找到自己,與你的知音。
*本文劇照取得特別感謝以下人士:李國豪、僻室House Peace、夜魚音樂工作室、呂筱翊、明白實驗所、山羊體劇團、葉育廷、壹壹零製作、艾瑪聖石劇團、歐陽劭祈、新生一號劇團、張世暘、知了劇團、高伃貞(依劇照順序排列)
封面照:《沿著邊緣塗抹記號》(攝影:小川先生 照片提供:明白實驗所)
審稿:李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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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2022/8/30-9/1演出的 [我感受到你的崩潰,不緊張] 敘述三姐弟的故事,好多人都掉淚了,反應現實生活中家庭可能的情境,此劇讓我印象深刻